重返前线的路程,是一场缓慢浸入冰水的酷刑。雨没有停,反而愈发绵密冰冷,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染成单调而绝望的灰褐色。
道路彻底化为泥潭,每一步都需要与吸吮着靴子的黏稠泥浆搏斗。
沉重的背包像一座山,压得人喘不过气,冰冷的雨水顺着领口、袖口钻进去,浸透里层的衣物,带走本就稀薄的热量。
没有人说话,只有沉重的喘息、脚步陷入泥泞又拔出的噗嗤声,以及雨水敲打钢盔和帆布的单调乐章。
队伍像一条垂死的巨虫,在泥泞中艰难蠕动。
新补充进来的士兵很快就被这种纯粹的、体力上的折磨打垮了脸上最后一点血色,眼神变得和老兵一样空洞,只是机械地跟着前面人的脚步。
艾琳走在队伍侧翼,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,但她依旧保持着警觉,目光扫过道路两侧愈发狰狞的战争伤痕——被炸得支离破碎的树林,只剩下几根焦黑木桩;弹坑密布的原野,积满了浑浊的雨水,像大地无法愈合的脓疮;偶尔能看到一具被匆忙掩埋、又被雨水冲刷出部分躯体的尸体,那僵硬的姿势是对这场战争最无声的控诉。
卡娜紧跟在她身后,呼吸急促,每一步都显得艰难。艾琳能听到她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,但没有回头。此刻,任何多余的关心都是奢侈,保存体力,走到目的地,是唯一的目标。
勒布朗偶尔会低声咒骂一句,对象是天气、道路,或者这该死的战争,但很快就被雨水冲散,得不到任何回应。那两组术师也失去了之前的“风采”,即便是那组老兵,也被沉重的器材和恶劣的路况折腾得狼狈不堪,上衣下摆沾满了泥浆,紧贴在身上。那个拼凑的小组更是跌跌撞撞,几乎需要互相搀扶才能前行。
不知走了多久,时间在疲惫和雨水中失去了意义。终于,在一片被炮火反复耕耘、几乎看不出原貌的区域边缘,引路的军官打了个手势,队伍停了下来。前方,是一片更加深邃、更加混乱的泥泞地带,隐约能看到纵横交错的堑壕线,像大地被撕裂的伤口。
“到了,”布洛中尉的声音嘶哑,带着雨水也冲刷不掉的疲惫,“原定防线,接替防务。各排,按预定区域进入阵地。”
没有欢迎,没有交接仪式。只有一群浑身湿透、沾满泥浆的士兵,沉默地目送着另一群同样疲惫不堪、眼神麻木的士兵,从那些泥泞的洞穴里爬出来,背上他们简单的行囊,踉跄着向后走去。
双方几乎没有交流,只是偶尔眼神触碰一下,那里面没有任何情绪,只有一种同病相怜的、深不见底的倦怠。
艾琳带着她的一排,沿着滑腻的木质阶梯,下到了分配给他们的那段战壕。一股混合着腐烂物、粪便、硝烟和湿泥土的浓重恶臭扑面而来,几乎令人窒息。
战壕底部积着没过脚踝、甚至小腿的冰冷泥水,泛着油腻的光。墙壁是湿漉漉的沙袋和泥土,不断有水滴渗漏下来。这里比罗库尔的废墟更加压抑,更加贴近死亡。
他们默默地接管了阵地。原驻防士兵如同逃离般迅速离去,将这片泥泞的坟墓留给了他们。很快,这片狭长的、充满了积水和死亡气息的空间里,就只剩下艾琳和她手下这十几个人,以及从其他方向进入相邻防段的连队其他士兵。
喧嚣的人声迅速退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庞大、更加无处不在的背景噪音——远方炮弹划破空气的尖锐呼啸,落地时沉闷的巨响,以及更近处,敌方或我方机枪断断续续的、如同死神咳嗽般的“哒哒”声。这声音构成了前线永恒的交响乐,提醒着每一个人,死亡近在咫尺。
然而,当最初的紧张过去后,一种比恐惧更磨人的情绪开始蔓延——无聊。
战争的大部分时间,并非时刻充满冲锋与厮杀,而是这种令人发疯的等待。守在冰冷的泥水里,听着千篇一律的炮声和枪声,不知道敌人在哪里,不知道下一次攻击何时到来,甚至不知道下一分钟是生是死。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,变得粘稠而混沌。
士兵们蜷缩在积水的射击踏台上,或是挤在勉强能挡雨的掩体洞里,裹着湿透的毯子或帆布,试图保存一点可怜的体温。没有人说话,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或是发呆,或是盯着某处污渍出神,或是机械地检查着早已检查过无数遍的武器。
勒布朗靠在湿滑的壕壁上,望着头顶那片被铁丝网分割的、灰蒙蒙的天空,突然开口,声音在雨声和间歇的枪炮声中显得有些突兀:“喂……现在他妈的是几月了?”
问题很简单,却让周围几个人都愣了一下。
几月?日期?
在日复一日的行军、战斗、休整、再行军的循环中,在时刻面临死亡的压力下,时间的概念早已被模糊、被抹去。他们记得战役——马恩河、阿图瓦——记得某些同伴死亡的日子,但对于普世意义上的日历,却感到无比陌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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