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军围城半月,攻势如潮,却始终未能越雷池一步。墨家守城术如同最坚韧的藤蔓,将宋城包裹得固若金汤。林煜在城外暗中观察,愈发清晰地感受到墨家理念的力量与……其背后潜藏的、令人不安的绝对性。
他需要更接近核心。凭借守火人的隐匿之能和对历史脉络的把握,他伪装成一名仰慕墨家学说、前来投奔的落魄士子,在经过几番严格的盘问和理念考校后,竟真的被允许进入位于宋城后方山谷中的墨家临时总院。
与想象中戒备森严的军事堡垒不同,墨家总院更像一个秩序井然的工匠村落。夯土的围墙不高,院内是成排的、样式统一的简陋屋舍。空气中弥漫着木材、金属和墨汁混合的独特气味。随处可见忙碌的墨者,他们或在打磨器械零件,或在激烈辩论着什么,或在竹简上飞速刻写,人人面色黧黑,眼神却明亮而专注,充满了一种近乎苦行僧般的坚毅与热忱。
林煜被安排在一间狭小的客舍,被告知不得随意走动。但他能感觉到,一股凝练而庞大的意志笼罩着整个山谷,那意志的核心,便位于村落中央那座最大的、兼做议事厅和工坊的棚屋。
机会在几天后降临。一位名叫跌鼻的年轻墨者,负责给林煜送饭,言语间透露出对这位“有见识的士子”的好奇。林煜趁机与他攀谈,凭借远超时代的知识储备和对墨家典籍的“独特见解”,很快赢得了跌鼻的好感。从跌鼻口中,林煜得知了一个消息:一位来自鲁国的着名工匠,公输般,受楚国所托前来探查墨家守城术的虚实,不日将至。钜子已决定,在总院与之进行一场“模拟攻防”。
这无疑是了解墨子,以及墨家技术核心的绝佳机会。
模拟攻防当日,总院中央的空地被清空,划出了一片象征性的“城池”区域。众多墨家弟子围拢在四周,神情肃穆。林煜混在人群边缘,目光投向场地中央。
墨子已然站在那里。他依旧是那身粗布短褐,身形不算高大,却站得如松柏般挺拔。面容比在城头时更显清癯,皱纹如同刀刻,记录着无数风霜与思虑。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,深邃如古井,闪烁着智慧的光芒,但若细看,便能发现那光芒深处,藏着一丝难以抹去的、洞悉人性纷争后的沉重疲惫。
他的对手,公输般,则是一位衣着体面、精神矍铄的老者,眼神锐利,带着工匠特有的自信与傲气。
没有多余的寒暄。公输般率先出手,他带来的几名弟子迅速摆出九种精巧的攻城器械模型——云梯、冲车、投石机、壕桥、楼车……每一种都设计精妙,代表了当时攻城技术的顶尖水平。
“吾有此九械,可破天下坚城。”公输般抚须微笑,语气中带着挑战。
墨子面色不变,只是微微抬手。他身后的弟子禽滑厘等人,也立刻摆出相应的守城器械模型——转射机、掷车、累答(蒺藜投掷器)、火捽(灭火装置)……林煜认出,其中许多正是他在宋城头见过的实物缩小版。
“请公输先生演示。”墨子声音平静。
公输般也不客气,开始一一演示其攻城器械的用法,每一种都犀利无比,直指守城要害。
然而,他每提出一种攻法,墨子便立刻给出一种乃至数种破解之道。墨子的应对并非简单的见招拆招,而是从器械原理、战术运用、后勤保障、乃至心理层面进行全面反击。他言语清晰,逻辑严密,往往公输般刚说出器械名称,墨子已然将其弱点与克制之法娓娓道来。
“云梯?吾有转射机,可环射而下,梯未及墙,人已尽殁。”
“冲车?吾悬重木于城楼,谓之‘悬门’,车至则下,摧枯拉朽。”
“穴地?吾埋瓮听声,早知其位,或以烟熏,或以水灌,或对挖迎击……”
公输般脸上的自信渐渐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凝重与不可思议。他殚精竭虑设计的九种攻城妙法,竟被墨子轻而易举地一一化解。最终,他所有的攻城器械模型都已用尽,而墨子的守城之法,似乎还无穷无尽。
公输般面色数变,最终长叹一声,眼中虽有不服,却更多是佩服:“吾知所以距子矣,吾不言。”(我知道用什么方法来对付你了,但我不说。)
墨子淡然一笑,那笑容里带着洞察一切的从容:“吾知子之所以距我,吾亦不言。”(我也知道你要用什么方法来对付我,但我也不说。)
这场无声的交锋,让围观的墨家弟子们面露自豪,看向墨子的目光充满了崇敬。
公输般离开后,有年轻弟子兴奋地问:“钜子,公输先生最后所言之法,究竟是何?”
墨子环视众弟子,目光深邃,缓缓道:“彼之意,不过欲杀臣。杀臣,宋莫能守,可攻也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提高,带着一种宣示般的坚定,“然臣之弟子禽滑厘等三百人,已持臣守圉之器,在宋城上而待楚寇矣。虽杀臣,不能绝也!”
这番话掷地有声,彰显了墨家并非依靠一人,而是一个有着坚定信念和传承的团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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