咸阳宫那场决定文化命运的廷议,其肃杀之气尚未完全散去,一道冰冷的诏令便如同北疆的寒流,迅速席卷了帝国刚刚抚平的疆土。诏令的核心清晰而残酷:除《秦记》以外的史官着述,除博士官管辖所藏之外,天下私藏的《诗》、《书》、百家语,限期送至郡县官府,统一焚毁。有敢偶语《诗》、《书》者弃市,以古非今者族灭。医药、卜筮、种树之书不在此列。
这道诏令,在后世史家笔下,是秦始皇暴戾无道的铁证。然而,在那高高在上、冕旒遮面的帝王心中,这并非一次单纯的文化毁灭,而是一场关乎帝国存亡的思想肃清战争,其动机根植于一种极致的、几乎化为本能的恐惧。
兰陵城的老儒生荀毅(虚构人物,取其继承荀子学说之意,象征儒家传承),是在一个阳光惨白的午后,听到这个消息的。彼时,他正在自家简陋却整洁的书斋内,为几名年轻的弟子讲解《尚书·尧典》。“曰若稽古,帝尧曰放勋…” 苍老而虔诚的声音,在竹简墨香中流淌,讲述着上古圣王的德政与揖让。这声音,曾是他以及无数像他这样的士人,精神世界的支柱。
传令的秦吏骑着快马,用带着浓重秦地口音的官话,在闾里间高声宣读了诏令。那声音冰冷、生硬,如同铁锥,狠狠凿穿了书斋的宁静,也凿穿了荀毅那颗饱经离乱、却仍坚守着文化火种的心。
刹那间,荀毅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凉了。手中的竹简变得无比沉重,几乎要脱手坠落。《诗》、《书》、百家语…这些不仅仅是文字,是典籍,它们是先王之道,是圣贤之训,是维系华夏文明于不朽的根基,是无数像他这样的学者,在战火纷飞、家国沦丧的岁月里,用生命去守护、去传承的文明血脉!如今,竟要尽数付之一炬?
“以古非今者族灭…” 这冰冷的法令,让他想起了楚国灭亡时,那些在战火中湮灭的宗庙、那些流离失所的贵族,以及那些因为吟唱楚歌而被秦军斥为“蛮音”并遭屠戮的乐师。一种比亡国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。亡国,痛在肌肤;焚书,毁其魂魄!这是要将根植于历史与思想的、所有可能与秦政相悖的文明多样性,连根拔起,彻底铲除!
他仿佛能穿透时空,看到咸阳宫中,那位帝王深藏于冕旒之后的眼眸。那双眼眸里,没有对知识的憎恶,只有一种对“异端思想”可能瓦解其脆弱统一秩序的、近乎病态的恐惧。嬴政亲眼见过百家争鸣如何导致思想混乱,见过六国遗民如何凭借对故国历史和文化的认同,潜藏反心。他不能容忍在他的帝国里,存在任何不同于“以法为教,以吏为师”的第二种声音,不能容忍任何人援引上古圣王、三代之治来质疑他“事皆决于法”的现行体制。思想上的不统一,在他看来,比六国的军队更危险,它是滋生叛乱的温床,是腐蚀帝国铁律的毒药。他要打造的,是一个从物质到精神都高度同质的、没有任何杂音的“纯净”帝国。焚书,就是打造这座思想牢笼最直接、最残酷的手段。
限期一日日逼近。兰陵城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往日里书声琅琅的学舍寂静无声,士人见面,眼神交换间只有无尽的悲凉与惶恐。秦吏带着兵卒,挨家挨户催促、搜查。不时有痛哭声、争吵声从某些院落传出,随后又迅速归于死寂,那是藏书被夺,或是因抗拒而遭逮捕。
荀毅将自己关在书斋里,对着满屋的竹简,老泪纵横。这些典籍,有些是他的老师,一位在楚亡后抑郁而终的老博士,临终前亲手交给他的;有些是他年轻时游学各国,辛苦抄录而来的;每一卷都浸透着心血,承载着记忆。抚摸着一卷《诗经》,他仿佛能听到采诗官摇着木铎行走在乡间的脚步声;翻开《春秋》,眼前便是孔子笔削之间蕴含的微言大义。
烧掉?如何能烧?这烧的不是竹简,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以来的道统!是华夏的脊梁!
可若不交…“弃市”、“族灭”…那冰冷的法令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。他自己可以殉道,可家中的子侄、年轻的弟子们呢?他们何其无辜,要承受这灭顶之灾?
最后一天,黄昏。残阳如血,将兰陵城染上一片凄厉的红。官府指定的空地上,已经堆起了小山般的竹简、木牍,还有少量的帛书。周围是手持长戟、面无表情的秦军兵卒,以及一些奉命前来监督执行的秦吏和少数投靠新朝、急于表现的“博士”。
荀毅在家人的哭泣和弟子的搀扶下,最终还是来了。他抱着一个沉重的木匣,里面是他毕生珍藏、反复校勘的几部核心经典,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易》的精选抄本。他的脚步蹒跚,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走到那书堆前,他看着那些即将化为灰烬的文明瑰宝,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。
一个秦吏上前,粗暴地打开木匣,随意翻检了一下,确认是违禁书籍,便不耐烦地挥手示意他扔上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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