奉化,雪窦山中国旅行社招待所。
几日后的一个下午,天色依旧阴沉,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山峦,空气中弥漫着南方冬日特有的湿冷。
招待所内外,看守似乎比平日更显肃穆,但气氛中又透着一丝不同寻常的、被严格限制下的“松动”。
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无声地驶到招待所门口。
车门打开,先下来一位穿着中山装、神色严肃的政府人员,
随后,一只穿着精致麂皮高跟鞋的脚轻轻踏在地上。
蒋士云下了车。
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墨绿色呢子长大衣,领口系着一条柔软的浅灰色丝巾,颈间一枚小巧的珍珠别针泛着温润的光泽。
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,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颈部线条。
她脸上施了淡妆,遮掩了几分旅途的疲惫,却更衬得眉眼精致,气质出众。
那是一种经过岁月沉淀、见识过繁华与动荡后,依然保持着的优雅与从容,与这山间清冷压抑的环境格格不入。
她在门口略微停顿,目光快速扫过这处囚禁着她心中那个风流倜傥少帅的地方,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痛楚,随即恢复了平静。
在相关人员引导和严密“陪同”下,她步履从容地走进了招待所。
客厅里,炭火烧得不算旺,温度有些低。
张学良已经坐在那里等候,穿着一身家常的深色棉袍,比起上次公开露面,他瘦了些,眉宇间那股飞扬的神采被一种深沉的静默所取代,但脊梁依旧挺得笔直。
当蒋士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,他扶着椅背站了起来。
四目相对的瞬间,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秒。他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,有惊讶,有感慨,或许,还有一丝久违的、被刻意尘封的涟漪。
“士云……”他开口,声音比记忆中沙哑了一些。
“汉卿。”蒋士云快步走上前,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,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、符合探望故人身份的关切笑容,只是那笑容底下,眼底微微泛起的红晕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。
“你……还好吗?”
她上下打量着他,目光在他清减的脸庞和略显旧色的衣袍上停留片刻,袖中纤细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。
“还好,劳你挂念。”张学良微微颔首,示意她坐下,
“坐吧。没想到……你会来。”他的语气保持着平静,带着主人招待客人的疏离,却又比对待普通访客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。
看守人员退到客厅角落,目光如炬,既确保安全,也监视着这场会面。
两人在炭火旁相对坐下。
蒋士云将随身带着的一个小巧精致的食盒放在桌上,轻轻推到他面前:“路过杭州,带了些你以前喜欢的点心,莲蓉酥和定胜糕,不知合不合现在胃口。”
“有心了。”张学良看了一眼食盒,没有打开,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,“南京……近来如何?”他问得随意,仿佛只是寻常寒暄。
蒋士云何等聪慧,自然明白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。
她端起工作人员奉上的清茶,指尖感受着杯壁的温热,斟酌着词句:
“南京……还是老样子。各方都在关注北方的局势,舆论上……对团结抗战的呼声很高。”她顿了顿,抬眼看他,声音压低了些,确保只有两人能听清,
“很多人,都在心里记着你的好。”
她的话语含蓄,却清晰地传递了外界并未忘记他,以及抗日统一战线的呼声对他有利的信息。
张学良端起自己的茶杯,指腹摩挲着微烫的杯壁,沉默了片刻。
炭火偶尔发出“噼啪”一声轻响。
“听说,你在南京,也受了不少委屈。”他忽然说道,目光深邃地看着她。他虽被困于此,但总有渠道能知晓一些外界风雨,尤其是关于她的。
蒋士云微微一怔,随即释然,轻轻摇了摇头,唇角牵起一抹浅淡而略带苦涩的笑意:“我有什么委屈。不过是些闲言碎语,无关痛痒。倒是你……”
她望着他,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忧,“这里条件清苦,你要保重身体。我……我们,都盼着你早日康复,重振精神。”
“康复……”张学良低低重复了一句,嘴角泛起一丝自嘲。他这“病”,又何尝是药石能医的。
客厅里再次陷入沉默。两人之间,横亘着过往的情愫、现实的鸿沟以及无数无法宣之于口的话语。
他们像两条曾经交汇又各自奔流的河流,如今在特定的隘口短暂重逢,水面下暗流涌动,表面上却只能波澜不惊。
蒋士云看着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郁,心中酸楚难言。
她想起多年前在北平、在金陵的那些日子,那时的他,是何等的意气风发,眼神明亮,笑容不羁。而如今……岁月和命运,终究是在他身上刻下了无情的痕迹。
“一荻小姐……她还好吗?”蒋士云换了个话题,语气真诚。她深知赵一荻在此地陪伴的意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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