杭州知府夫人的“赏梅宴”,设于城西占地广阔的私家园林“沁芳园”内。
时值腊月,园中白梅、红梅、绿萼梅竞相绽放,暗香浮动,冰姿玉骨,确是一处雅致所在。
马车抵达园门,早有知府的仆从殷勤引路。
苏鸣今日特意换上了一身簇新的暗纹锦袍,更显富态稳重。
而宓瑶,则依着顾嬷嬷的建议,选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织银缠枝梅纹的杭绸袄裙,外罩一件玉色灰鼠斗篷,既不失礼数,又不过分张扬,通身的气度沉静如水,反倒比那些珠翠满头的夫人小姐更显特别。
宴会设在一处临水的暖阁中,地龙烧得暖和,透过明亮的玻璃窗,正好欣赏窗外琼枝玉树的梅景。
厅内已是衣香鬓影,笑语喧阗。杭州府有头有脸的官眷、富商夫人、才女名媛几乎齐聚于此。
宓瑶与苏鸣的到来,引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。
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,好奇、打量、探究、审视……
如同无形的蛛丝,缠绕上身。她们的目光大多落在宓瑶身上——
这位近日来名声大噪、却深居简出的“宓大家”,竟是如此年轻,且容貌清丽,气质更是与想象中浑身机油味的工匠形象大相径庭。
知府夫人四十许人,保养得宜,笑容和煦,亲自迎了上来:“苏东家,宓大家,大驾光临,真是蓬荜生辉。”
她热情地拉着宓瑶的手,上下打量,赞道:“早就听闻宓大家之名,今日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,真是才貌双全!”
宓瑶敛衽行礼,态度不卑不亢:“夫人过奖。民女愧不敢当,不过是尽匠人本分罢了。”
寒暄过后,自有丫鬟引座。
宓瑶的位置被特意安排在知府夫人下首不远,与几位颇有才名的官家小姐相邻,显见是受了格外关照。
苏鸣则被引至男宾那边应酬。
宴席初始,无非是赏梅、品茗、听曲、行些雅令。
夫人们的话题也多围绕着衣裳首饰、家长里短、儿女婚事。
宓瑶安静地坐着,偶尔应答几句,多数时间只是静静聆听,观察着在场众人。
她能感觉到,虽然众人对她客气有加,但那客气之下,是难以逾越的隔阂与某种居高临下的好奇。
在她们眼中,她或许技艺超群,但终究是个“匠人”,是士农工商中的“末流”,与她们这些官宦家眷、书香小姐,并非同路人。
很快,话题便不可避免地绕到了她身上。
一位通判夫人摇着团扇,笑吟吟地开口:“早就听闻宓大家改良织机,连宫里的贵人都赞不绝口。真是了不起!不知宓大家师从哪位名家?这般巧思,想必是家学渊源吧?”这话听着是恭维,实则是在打探她的根底。
宓瑶放下茶盏,依照准备好的说辞,从容应答:“夫人谬赞。家师乃一隐士,性情淡泊,不慕虚名,故外界知晓者甚少。民女不过是侥幸学得皮毛,不敢玷污师门清誉。”
另一名小姐好奇道:“宓大家终日与织机为伴,不觉得枯燥吗?我等平日做些针线都觉得烦难,宓大家却能改进机械,真是令人难以想象。”话语中带着天真的好奇,却也隐含着一丝“那不是女子该做的事”的潜台词。
宓瑶微微一笑:“兴趣所在,便不觉枯燥。经纬之间,亦有乾坤。能看到经自己之手,让丝线化作更美的云锦,让织工操作更省力,便觉得有意义。”
她语气平和,却自有一股沉静的力量,让那问话的小姐一时不知如何接话。
这时,席间一位据说是杭州府学教授夫人的中年妇人,却微微蹙眉开口了。
她衣着素净,气质严肃,开口道:“宓姑娘之能,老身亦有所闻。然,老身有一言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厅内微微一静。众人都知这位教授夫人最重“女子德容言功”的规矩。
“夫人请讲。”宓瑶看向她。
教授夫人肃容道:“《女诫》有云,‘专心纺绩,不好戏笑,洁齐酒食,以奉宾客,是谓妇功’。女子之本分,在于持家、女红、相夫教子。宓姑娘钻研机巧之术,虽有所成,然终日抛头露面,与工匠为伍,是否……有违女子柔顺娴静之德?恐非长久之计啊。老身愚见,姑娘既有如此天资,不若精研女红刺绣,亦是大道。”
这番话,可谓代表了当下最主流正统的观念,直接质疑了宓瑶所走道路的“正确性”。
暖阁内顿时安静下来,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宓瑶身上,想看这位“奇女子”如何应对。
苏鸣在男宾席那边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,面露担忧。
宓瑶静默片刻,并未立刻反驳。
她心中掠过原主沈清辞在深闺中压抑的一生,掠过自己身为陆铮时对女性的那些荒谬偏见,也掠过工坊里那些女织工们因为效率提升而露出的欣喜笑容。
她缓缓抬起头,目光清澈而坚定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:“夫人教诲,金玉良言,民女谨记。然,民女窃有一愚见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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