宓瑶这一病,来得汹汹,去得却慢。
高烧反复了三日,才渐渐退去,但人依旧恹恹的,没什么精神,整日里昏昏欲睡,或是望着帐顶发呆。
那种灵魂被撕裂的迷茫感,并未随着热度消退而散去,反而因身体的虚弱而更加清晰地盘踞在心头。
顾嬷嬷和阿元悉心照料着,煎药送水,从不同断。
苏鸣也亲自来探视过一回,留下些珍贵的药材,嘱咐她好生休养,坊中事务不必挂心。
这日午后,天气略晴,阳光透过窗棂,在床前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宓瑶喝了药,觉得身上松快了些,便倚在床头,望着那光影中浮动的微尘出神。
顾嬷嬷端着一碗清粥进来,见她神情依旧郁郁,不像往日病中那般沉静,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和挣扎,心中不免担忧。
“姑娘,可是还有哪里不适?”顾嬷嬷放下粥碗,轻声问道。
宓瑶缓缓摇了摇头,目光依旧没有焦点,半晌,才喃喃低语,声音沙哑而飘忽:“嬷嬷……你说,一个人……若是忘了自己原本是谁,又变成了另一个人……她到底算是谁呢?”
这话问得没头没脑,古怪异常。若是旁人听了,只怕要以为她病糊涂了。
但顾嬷嬷是何等人物?
她历经风霜,在萧景珩手下经年,早已练就了一双洞察人心的眼睛和一副沉得住气的脾性。
她虽不知宓瑶具体经历了什么,但早已看出这位姑娘绝非常人,身上背着极大的秘密和心事。
她没有露出丝毫诧异,只是拿起温热的粥碗,用小勺轻轻搅动着,语气平和得像是在聊家常:“老奴是个粗人,不懂什么大道理。但活了这么些年,倒也见过些人和事。老奴觉得吧,人这一辈子,就像嬷嬷手里这碗粥。”
她舀起一勺粥,米粒晶莹,夹杂着些许切得细碎的肉糜和菜叶。
“你看,这米是田里长的,肉是牲畜身上来的,菜是地里摘的。单拿出来,各有各的来处,各有各的味儿。可一旦下了锅,混在一起,经火一熬,就成了这碗谁也分不开、滋味也全新的粥了。你说,它现在到底是米,是肉,还是菜?”
宓瑶怔怔地听着,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碗粥上。
顾嬷嬷继续慢悠悠地道:“依老奴看,它啥都是,又啥都不是了。它就是这碗粥。过往的来处重要,也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它现在成了啥,以后又能养出什么样的精气神。”
“姑娘问忘了自己是谁……老奴斗胆说一句,或许不是忘了,是经历得多了,装进去的东西多了,把自己撑大了,变了样了。这未必是坏事。一棵树苗苗,总不能一辈子都记得自己当初是颗啥样子的种子吧?它得了阳光雨露,受了风吹雨打,扛过了病虫灾害,才长成了如今这棵能遮风挡雨、开花结果的大树。它不必非是那颗种子,它是这棵实实在在的树,不就挺好?”
朴素的话语,却蕴含着最质朴也最深刻的哲理。
宓瑶的心猛地一震,如同被重锤敲击。
是啊,她一直在纠结于“陆铮”还是“沈清辞”,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——经历本身,就在不断地重塑着她!
陆铮的经历给了她思维的利器、现代的视角和不服输的狠劲;沈清辞的经历让她切肤体会到了女性的困境与坚韧,拥有了共情的能力;而作为“宓瑶”的这段日子,她在工坊里挥洒汗水,在争议中站稳脚跟,在传授技艺中感受到价值……所有这些,都在一刻不停地将她塑造成一个全新的独一无二的个体!
她不是陆铮,也不是沈清辞。
她是所有这一切经历的总和,是这些经历在当下这个时空、这具身体里的融合与显现!
过去的记忆和身份,不是需要剥离或选择的负担,而是构成现在这个“我”的、无法分割的肥沃土壤。
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,如同阳光穿透层层阴霾,瞬间照亮了她迷茫的心房。
那纠缠不休的割裂感,虽然并未完全消失,却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的框架——
它们不必非此即彼,它们可以共存,可以融合,共同滋养出一个更复杂也更强大的灵魂。
她缓缓抬起头,看向顾嬷嬷,眼中虽仍有疲惫,却多了几分清明的神采。
她轻轻接过那碗粥,低声道:“谢谢嬷嬷……我好像,明白一些了。”
顾嬷嬷看着她眼中重新亮起的光,欣慰地笑了笑:“姑娘是聪明人,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。先把身子养好,日子还长着呢。”
正在此时,门外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,以及萧景珩低沉的询问声:“嬷嬷,她今日可好些了?”
顾嬷嬷忙起身应道:“二爷来了。姑娘刚用了药,精神好些了。”
萧景珩迈步进来。他今日穿着一身墨色常服,更显得身姿挺拔,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,似乎刚从外面忙完回来。
他看到宓瑶倚在床头,脸色虽仍苍白,但眼神已不似前几日那般空洞,微微颔首:“看来是好些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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