萧景珩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。
他放下茶盏,瓷器与木桌轻叩,发出清脆的一声响,打破了满室静谧。
他并未直接回应宓瑶那番关于“纬线”的隐喻,而是起身,走到窗边,负手望着院中那轮清冷的明月。
“京中来信。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平稳无波,仿佛在陈述一件与方才对话全然无关的事,“关于你的那些谣言,源头已大致查明。是苏州‘云霞坊’的人做的手脚,背后似乎还有京中某位看不惯锦云坊屡得青眼的人物推波助澜。”
宓瑶微微一怔,随即了然。商业倾轧,官场暗箭,从来如此。她并不十分意外。
“苏鸣已经着手反击。”萧景珩继续道,语气里带着一丝冷峭的意味,“以其人之道,还治其人之身。云霞坊贡缎以次充好、虚报工价的烂账,也该翻出来晒晒太阳了。”
他顿了顿,微微侧过头,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轮廓:“至于京中那人,自有其政敌乐意落井下石。你不必再为此费心。”
三言两语间,一场针对她的风波,便已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,甚至反手成为了打击对手的利器。
这就是权力的运作方式,冷酷,高效,甚至有些残忍。
若是以前的沈清辞,或许会感到害怕或不适。
若是以前的陆铮,或许会觉得痛快,并渴望拥有同样的力量。
但此刻的宓瑶,心中却异常平静。
她既没有感到快意,也没有觉得恐惧,只是一种“果然如此”的淡漠。
她深知,这是萧景珩的世界,是她暂时无法脱离的庇护,也是她必须清醒认识的游戏规则。
“多谢二哥。”她轻声道谢,语气真诚,却并无多少激动。
萧景珩转过身,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,带着一种深沉的审视:“你似乎并不惊讶,也不害怕?”
宓瑶迎着他的目光,坦然道:“世间纷扰,无非利来利往。既选择了这条路,便早有预料。害怕无用,惊讶亦无用。唯有让自己变得更有价值,让那些暗箭难以企及,才是根本。”
这番话,既有陆铮的冷静洞察,也有她一路走来的切身感悟。
萧景珩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,随即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深邃。
他忽然觉得,眼前这个女子,在经过这场大病的淬炼和内心的挣扎后,似乎完成了一次关键的蜕变。
她不再是最初那个时而尖锐时而怯懦,需要他时时看顾的复杂矛盾体,而是沉淀出一种内敛柔中带刚的力量感。
这种力量,并非源于权势或武力,而是源于一种清晰的自我认知和坚定的内核。
“很好。”他最终只吐出两个字,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。
他重新走回桌边,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,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,似乎有些罕见的迟疑。
宓瑶也没有催促,只是安静地等待着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不同于以往的氛围。
良久,萧景珩才再度开口,声音低沉了几分:“你方才说,纬线交织,自成图样……倒让我想起一事。”
他抬眼,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烛火,望向了遥远的虚空:“我少时,曾随军历练,见过边陲之地一种古老的织锦技法。当地妇人用一种极简陋的腰机,却能织出繁复无比、蕴含部族古老图腾的锦缎。她们称之为‘心织’——经纬穿梭间,织入的是歌谣、是传说、是一代代人的记忆与信仰。她们认为,每一幅锦缎,都是活的,都有自己的灵魂。”
他顿了顿,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悠远:“那时我觉得,不过是愚昧妇人的呓语。如今想来,或许有些道理。人所经历的一切,所思所感,所作所为,又何尝不是在编织一幅属于自己的‘心织’?这幅织物的价值,不在于是用了金线还是麻线,不在于是织成了龙袍还是粗布,而在于……它是否足够独特,是否凝聚了织者全部的心力与神魂。”
他很少说这样长的话,更从未与她分享过如此……带有个人感悟甚至一丝哲学意味的往事。
宓瑶的心弦被轻轻拨动。
她没想到,他会以这种方式,回应她之前的隐喻。
他听懂了,并且,用一种更古老深刻的方式,表达了相似的理解。
“心织……”宓瑶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,只觉得无比贴切。
她一路走来的所有挣扎、迷茫、痛苦、领悟,不正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“心织”吗?
萧景珩看着她若有所悟的神情,忽然极淡地笑了一下,那笑意一闪而逝,快得让人怀疑是否是错觉。
“所以,”他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,恢复了平日里的淡漠语气,“不必再追问你是谁。继续织你的‘心织’便是。织好了,你自然就知道你是谁了。”
说完,他不再停留,转身大步离去,墨色的衣袍很快融入门外的夜色之中。
宓独自坐在厅内,烛火噼啪作响。
她反复回味着萧景珩的话——“心织”,织入歌谣、传说、记忆与信仰的织物,拥有灵魂的织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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