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曦透过雕花窗棂,在青石地砖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
宓瑶倚在暖榻上,望着乳母怀中吮吸乳汁的婴儿萧曦。
小家伙闭着眼,脸颊鼓动,发出满足的细微哼哼声。
生命的暖流透过相贴的肌肤传递而来,奇异地熨帖着她历经波澜的身心。
生产带来的耗损尚未完全恢复,秦太医叮嘱需静养月余,但她精神却有种暴风雨后的澄澈与平静。
萧景珩轻步走入室内,挥手让乳母与侍女退下,亲自将一碗温补的药膳端至榻前。
他看着她依旧苍白的脸色,眼底是未加掩饰的心疼,却并未多言,只舀起一勺,轻轻吹凉,递到她唇边。
“我自己来。”宓瑶微赧,欲接手。
“让我来。”他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,目光落在她因用力仍有些微颤的手指上,“此刻,我只想照顾你。”
药膳的温热顺着喉咙滑下,暖意蔓延至四肢百骸。
宓瑶安静地接受着他的照料,室内只闻彼此轻缓的呼吸声与婴儿偶尔的咂嘴声。这份宁静,与外间尚未完全平息的暗流形成鲜明对比。
朝堂上关于她的弹劾虽因她“乞归养疏”及皇帝的暂时沉默而稍歇,但她知道,那不过是暴风雨间隙的短暂平静。
那些质疑她身份,否定她作为的声音,并未真正消失。
“曦儿今日似乎又沉了些。”萧景珩放下药碗,指尖极轻地碰了碰孩子柔嫩的脸颊,眼神柔软。
“嗯。”宓瑶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,唇角不自觉扬起,“秦太医说,他长得很好。”
沉默片刻,她忽然抬眼,望向萧景珩:“景珩,那些弹劾我的奏章……陛下虽留中,但心中必有考量。我如今卸任, ‘切磋会’虽由陈匠人他们维持,然其‘聚众’之名仍在。长此以往,恐非良策。”
萧景珩神色一凝,在她身侧坐下,握住她微凉的手:“你可有想法?”
“我在想,‘铁骨铮铮’……或者说,那种根深蒂固的偏见,其根源究竟何在?”
宓瑶目光悠远,仿佛穿透墙壁,望向更深远的地方,“是源于无知,源于恐惧,源于对既有秩序被挑战的本能抗拒。江临也好,‘江东遗老’也罢,他们并非全然恶意,更多的是被困在自己认知的茧房里,拒绝去看一个更复杂多元的世界。”
她顿了顿,感受着掌心来自他的温度,继续道:“我曾是‘陆铮’时,何尝不是如此?自以为掌握真理,居高临下地评判一切,却从未真正弯下腰,去倾听那些被评判者的呼吸与心跳。直到我成了‘沈清辞’,成了‘宓瑶’,切身体会到这身衣裙带来的束缚与重量,感受过才华被性别掩盖的无奈,经历过孕育生命的艰辛与神圣……我才明白,曾经的自己,错过了多少真实。”
“所以,你想做什么?”萧景珩凝视着她,眼中带着鼓励。
“我想写点东西。”宓瑶语气平静,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坚定,“不为自己辩白,不为攻击任何人。只想……记录下我所见、所感、所思。记录下江宁那些匠人如何在技艺精进中找到尊严;记录下‘切磋会’如何从无到有,如何在一片质疑中,依靠实实在在的成效站稳脚跟;记录下一个女子,如何在这世道的夹缝中,凭借一点微末之学,挣扎求存,并试图为同样处境的人,凿开一丝光亮。”
她深吸一口气,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:“更重要的是,我想写下我的‘忏悔’。向那个曾被我轻蔑标签化的‘她们’忏悔,向那个偏激狭隘的‘陆铮’告别。这不是妥协,而是……清算,也是新生。我要让那些人知道,他们所攻击的‘宓瑶’,并非他们想象中的符号,而是一个有血有肉、会痛会挣扎、也会努力发光的人。或许,当偏见面对一个具体的人、一段真实的心路时,会有所迟疑?”
萧景珩久久地注视着她,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愫——有震撼,有骄傲,更有深沉的怜惜。
他清楚,她选择在这样的风口浪尖,以笔墨直面一切,需要何等的勇气与心力。
这无异于将刚刚愈合的伤疤再次揭开,任人审视。
“会很艰难。”他沉声道,“世人未必愿听,也未必能懂。甚至会引来更多攻讦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宓瑶微微一笑,那笑容里带着历经淬炼后的淡然与坚韧,“但有些事,总要有人去做。话语权不能永远掌握在只会空谈道德文章的人手中。底层匠人的心声,女子的困境与力量,这些真实的存在,需要被看见,被记录。我不求能改变所有人,只求……能留下一份证言。证明这个世界,并非只有一种颜色,一种声音。这,或许是我能为曦儿,为更多未来的‘她们’,所做的最有意义的事。”
她将手轻轻覆在萧曦柔软的胎发上,目光温柔而决绝:“我要让他知道,他的母亲,曾努力对抗过那些试图将人框定的无形枷锁。无论成败,这份努力本身,自有其价值。”
萧景珩将她揽入怀中,让她靠在自己坚实的胸膛上,下颌轻抵她的发顶,声音低沉而笃定:“好。你写。我为你研墨,为你挡风,为你将这文字,送到它该去的地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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