寒露这日,东宫书房外的银杏树刚落下一片金叶,便被侍读学士小心翼翼地拾起,夹进新编的《储君典训》中。十五岁的云琮端坐在紫檀书案前,笔尖悬在《帝范·君体篇》上迟迟未落。
殿下,侍读轻声提醒,皇后娘娘将至。
话音未落,苏璃已踏着晨光进来。她今日未着朝服,只穿件月白暗纹常服,发间别着云昭当年赐的碧玉簪。
儿臣恭迎母后。云琮起身行礼时,袖口不慎带翻砚台,墨汁泼在刚写好的民为贵三字上。
苏璃俯身查看,欣慰地发现那字笔力劲健,颇有云昭遗风。正要夸赞,目光却被砚台下压着的麻纸吸引——上面密密麻麻临摹着女主阴仪四字,笔迹赫然是太子太傅周谨言的风格。
太傅近日在教《汉书》?她不动声色地拂去墨渍。
云琮耳根微红:太傅说...吕后故事,足为鉴戒。
窗外忽然传来喧哗。但见几个小太监追着只纸鸢跑过,纸鸢上歪歪扭扭画着飞凤。苏璃记得,去年上巳节云琮还亲手为弟弟妹妹们扎过蝴蝶纸鸢。
《帝范》有云:天子者,以兆民为子她执起朱笔,在字旁添注,可知何谓?
少年思索片刻:当如父母爱子女。
笔尖重重一顿,是如匠人琢玉。既不可用力过猛,亦不能放任不管。
她突然命人抬来沙盘,执竹枝划出黄河水道:若你为帝,见此水患当如何?
云琮答得流利:当效大禹治水,疏浚河道。
疏浚需征民夫,粮饷从何而出?治水期间漕运中断,京师粮价飞涨又当如何?竹枝在沙盘上点出数个节点,为君者,见一叶须知秋。
少年怔怔望着错综复杂的河道,忽然想起去岁随母巡视河工时,见她与老河工讨论土方测算到深夜。那时他只觉得繁琐,如今在沙盘前才知,每道曲线都关乎万家灯火。
午间歇息时,苏璃在书阁发现本《女诫》。书页间夹着周太傅批注的纸条:牝鸡司晨,惟家之索。她平静地将纸条收入袖中,转而取出云昭手绘的《九州物产图》。
你父皇近日要增设市舶司,她指着东南沿海,可知为何选在此处?
云琮对照着舆图与账册,眼睛渐渐发亮:此处季风适宜,且邻近瓷窑、丝坊...
还有呢?
少年思索良久,突然拍案:可借此牵制江南世族!
苏璃颔首,眼底闪过欣慰。正要再问,却见云琮悄悄将《帝范》往《孙子兵法》底下藏了藏——那兵书扉页上,周太傅朱批兵者凶器四字墨迹未干。
琮儿,她忽然问,若你与太傅见解相左,当如何?
云琮下意识答:太傅学贯古今...
看着我的眼睛。
少年抬头,触及母亲目光时浑身一震。那眼神他无比熟悉——每次母后与群臣辩论时,便是这般山雨欲来的沉静。
儿臣...会择善而从。
善在何处?她步步紧逼,在圣贤书里?在太傅口中?还是在这天下万民身上?
书案上的《帝范》被风掀动,露出云昭在页脚写的小字:民可载舟,亦可覆舟。墨色历经岁月,依旧清晰如昨。
当夕阳西斜时,云琮送母亲至东宫门。临别突然道:母后,儿臣昨日读《史记》,见汉惠帝仁弱...
苏璃回身,看见少年紧攥着衣袖,像幼时背不出书那般紧张。她伸手拂去他肩头落花,轻声道:
记住,你首先是云琮,其次才是太子。
回宫路上,女官低声禀报周太傅近日常与江南世族饮宴。苏璃望着太液池的残荷,想起今晨云承睿又传召柳才人侍墨。
当夜她批阅奏章至三更,在关于市舶司的章程上,特意添了句:许寒门子弟参选海事官。
烛火跃动时,她看见十五年前云昭手把手教她理政的身影。那时先帝曾说:治大国如烹小鲜,最忌旁人指手画脚。
而今,这锅小鲜正被无数双手搅动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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