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夏的夜风带着太液池的水汽,吹得东宫书房的烛火摇曳不定。云琮独坐在案前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《盐铁论》扉页上苏璃的亲笔批注——民为邦本四个字墨迹犹新,可落款的日子已是三年前。
今日太傅授课时的神情格外凝重。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屏退左右,对着疆域图长叹:殿下可知,当年汉惠帝若非仁弱,诸吕何以乱政?枯瘦的手指重重点在长安城的位置,如今凤仪宫批红的朱笔,可比当年吕后的印玺还要重上三分啊。
云琮当时便蹙了眉:太傅此言过了。母后理政,皆是利国利民之举。
利国利民?太傅冷笑,老臣且问殿下,去岁江淮漕运改制,三十七位老臣联名上书,为何次日全都改了主意?今春边关十二将调动,兵部尚未呈报,凤仪宫如何先知?他颤巍巍取出一卷文书,这是娘娘昨日批阅的科举新章,殿下看看这朱批——寒门取士当以才德为先,然世家底蕴亦不可轻废。敢问殿下,这不可轻废四字,是要寒门学子永远屈居人下吗?
烛花爆响,惊得云琮指尖一颤。他想起昨日父皇召见时,确实提起过科举新章的事。当时皇帝醉眼朦胧地把玩着玉佩:你母后总说寒门当用,可这不可轻废...琮儿,你可知什么意思?
什么意思?他当然知道。母后这是在平衡各方势力,这是帝王术...
殿下!太傅突然跪地叩首,老臣侍奉三代君王,从未见过哪位皇后能在奏章上批知道了三字!这知道了,是天子专属啊!
夜更深了。云琮推开窗,望着凤仪宫方向的灯火。那样明亮的灯火,彻夜不熄,曾经是他最安心的景象。可今夜,那光亮却刺得他眼睛发疼。
殿下。内侍轻声禀报,程尚书求见。
程砚清抱着几卷账册匆匆而入,额间还带着汗:殿下,老臣方才核验江淮漕运账目,发现三处纰漏。可...可娘娘已经批红了。
云琮接过账册,朱批的字鲜艳夺目。他仔细核对那三处纰漏,越看越是心惊——若是按此执行,朝廷至少要损失五十万两白银。
为何不禀明母后?
程砚清苦笑:老臣三日前就递了密折,可今早娘娘批回的奏章上写着不必苛求小节他压低声音,殿下,这不是小节啊...
这时窗外传来更鼓声,三更天了。云琮忽然想起,去岁这个时候,母后手把手教他看漕运账本时说过:琮儿记住,治大国如烹小鲜,最忌反复翻动。
可如今...这锅小鲜是不是已经焦了?
殿下,程砚清临走前欲言又止,老臣多嘴一句。昨日娘娘下令,将明年军饷的三成拨给女学建设...
云琮猛地抬头:兵部同意了?
娘娘说...这是陛下的意思。
父皇的意思?那个整日在温泉宫醉生梦死的父皇,会关心女学?
夜深人静时,云琮独自对着那卷《盐铁论》出神。烛光映着苏璃的批注,那些他曾奉为圭臬的字句,此刻看来竟有些陌生。
民为邦本...可若这都要听命于凤仪宫,那龙椅上的父皇算什么?他这个太子又算什么?
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小太监惊慌来报:殿下,方才...方才凤仪宫传话,明日早朝要议东宫属官调整的事。
云琮手中的茶盏地落地。东宫属官...那是他最后一片自留地。
母后可有说如何调整?
说是...说是要换掉周太傅。
烛火剧烈摇晃,将云琮的影子投在墙上,扭曲变形。他想起周太傅今日跪地叩首时花白的头发,想起老人家教他写第一个字时的耐心。
就因为他劝谏了几句?就因为他说了真话?
知道了。云琮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。
当书房重归寂静,他缓缓展开一份空白的奏章。笔墨在砚台里蘸了又蘸,最终只写下三个字:
儿臣遵。
字迹工整,却带着从未有过的疏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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