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深沉,露重风寒。紫微城的宫道在惨淡的月光下蜿蜒,如同蛰伏的巨兽脉络。戌时已过,宫门早已下钥,除了巡逻侍卫规律沉重的脚步声,万籁俱寂。
苏璃尚未安寝,仍在凤仪宫暖阁内对着北境新呈的舆图沉思。李靖的军报言及突厥似有异动,虽未明言,但她嗅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气息。烛火跳跃,在她眼角刻下的细纹上投下阴影,也映亮了她鬓间新添的几丝华发。
“陛下,”掌事女官知秋轻手轻脚地进来,面色有些奇异,“陛下(指云珏)在殿外求见,说……有要事禀奏。”
苏璃执笔的手一顿,抬起眼。这个时辰,云珏怎么来了?她眉头微蹙,心中掠过一丝不悦,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预感。“让他进来。”
片刻后,云珏的身影出现在暖阁门口。他未着龙袍,只穿了一件半旧的玄色常服,发髻微乱,脸色在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,眼底带着血丝,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颓唐与慌乱。他踉跄着走进来,甚至忘了行礼,直直地看向苏璃,嘴唇哆嗦着,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。
“母后……”他声音嘶哑,带着哭腔,扑通一声竟直接跪倒在了冰冷的地砖上。
苏璃心头一震,放下笔,沉声道:“珏儿,你这是做什么?起来说话!”她示意知秋退下,暖阁内只剩下母子二人。
云珏却不肯起,反而以头触地,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,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。“母后……儿臣……儿臣受不了了……这龙椅……如坐针毡……儿臣日日煎熬,生不如死……”
苏璃看着他这副模样,又是气恼又是心疼。她起身走到他面前,想将他扶起,触手却是一片冰凉。“到底发生了何事?可是朝中又有人为难你?还是……”她想到了王氏,“皇后又对你说了什么?”
云珏抬起头,泪流满面,像个无助的孩子:“母后,今日……今日皇后拿着吏部拟定的官员考评等次,让儿臣用印……说……说哪些人是王家的助力,需得优等,哪些人是程老将军的门生,需得压制……儿臣……儿臣不肯,她便说儿臣懦弱,不识好歹,说……说若没有王家在朝中周旋,儿臣这皇帝早就……”
他哽咽着,说不下去,双手紧紧抓住苏璃的凤袍下摆,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。“母后!儿臣知道儿臣笨,不懂治国,让您失望了……可儿臣不是木偶!儿臣也会痛!这皇位,儿臣坐得战战兢兢,每日听着那些听不懂的朝议,看着那些大臣们或轻视或怜悯的眼神……儿臣宁愿……宁愿像三弟那样,做个闲散王爷,画画写字,至少……至少活得像个真人!”
他越说越激动,积压已久的委屈、恐惧和无力感在这一刻彻底爆发。“儿臣还记得小时候,儿臣背不出《论语》,被父皇责罚,是母后您将儿臣护在身后……那时候,儿臣觉得母后的怀抱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……可现在……现在连这宫里,儿臣都找不到片刻安宁……母后,您告诉儿臣,儿臣到底该怎么做?是不是儿臣死了,大家才都满意?”
“胡说!”苏璃厉声喝断他,心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,酸涩难当。她看着儿子痛苦扭曲的脸,看着他眼中真切的绝望,那些关于权力、制衡的冰冷算计,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苍白无力。
这是她的儿子。是她怀胎十月,艰难生下的孩子。或许他天资不卓,或许他性格怯懦,但他心地纯善,从未有过害人之心。她逼他坐上这皇位,真的是为他好吗?还是为了满足自己对于江山稳固的执念,或是……对云昭、对云承睿的一个交代?
苏璃缓缓蹲下身,与云珏平视。她伸出手,用指尖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痕,动作是前所未有的温柔。这个动作,让云珏愣住了,怔怔地看着母亲。
“珏儿,”苏璃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,“是母后不好。”她看着儿子酷似云承睿的眉眼,心中百感交集,“母后只想着这江山社稷,想着如何让你坐稳这位置,却忘了问你,你愿不愿意,快不快乐。”
云珏的眼泪流得更凶了,像个终于得到理解的孩子,用力摇头:“儿臣不怪母后……儿臣只是……只是太累了……这皇帝,儿臣当得好累……”
苏璃将他轻轻揽入怀中,拍着他的背,如同他幼时受了委屈一般。云珏的身体先是一僵,随即彻底放松下来,在她怀中压抑地痛哭失声。这一刻,他不是皇帝,只是一个在母亲面前宣泄恐惧和委屈的儿子。
苏璃感受着怀中儿子的颤抖,闭上眼,心中一片冰凉。王氏的野心,朝臣的观望,边境的隐患……这一切的重压,难道真的要这个脆弱的孩子来承担吗?她一直以为自己在保护他,却可能正在亲手摧毁他。
“好了,不哭了。”良久,苏璃轻轻推开他,替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,“今夜的话,出了这个门,就忘了。皇帝,还是要做的。”
云珏眼中刚亮起的光又黯淡下去。
苏璃看着他,语气坚定了几分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:“但是,有母后在。吏部的事,母后会处理。皇后那里,母后也会去说。你只需如常临朝,不想说话便不说,一切有母后。”
她不能现在就让云珏退位,那会引起朝局动荡,给内外敌人可乘之机。但至少,她可以为他撑起一片天,让他暂时喘口气。
云珏看着母亲沉稳的目光,心中的惊惶似乎被抚平了一些。他哽咽着点头:“儿臣……听母后的。”
“回去吧。”苏璃扶他起身,“好好睡一觉,明日还要早朝。”
云珏一步三回头地走了,暖阁内重归寂静。苏璃独自站在原地,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,目光复杂。对儿子的爱,与对江山的责任,如同两条绞索,缠绕得她几乎窒息。
她知道,安抚了云珏,只是治标。根源,还在那蠢蠢欲动的王家,在那不安分的椒房殿。
是时候,该下一剂猛药了。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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