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医署的药方事件如同在永宁心中埋下了一根冰刺,让她对周遭的一切都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警惕。
她借口咳嗽未愈,需要静养,婉拒了所有探视和宫中的再次传召,终日待在西苑,连房门都少出。
送来的饮食汤药,她都让兰芷和秋雯仔细查验,甚至暗中用银簪试过,才肯略微入口。
这种草木皆兵的状态让她迅速消瘦下去,眼下总是带着淡淡的青影,咳嗽虽因停了那可疑的药方而略有好转,但心病却愈发沉重。
就在这压抑窒闷的氛围中,府内忽然有了些不同寻常的动静。
下人们脚步似乎轻快了些,廊下开始悬挂起喜庆的灯笼,厨房也飘出比往日更浓郁的香气。
永宁疑惑,唤来兰芷询问。
兰芷脸上带着些许难得一见的笑意,低声道:“公主还不知道吗,前线传来捷报,侯爷麾下的赵副将军打了场大胜仗,剿灭了一股屡次犯边的北狄精锐,陛下龙心大悦,赏赐了不少东西下来呢。虽说侯爷在京中,但这胜仗也是霍家军的荣耀,管家吩咐稍稍庆贺一下,也是为侯爷和将士们高兴。”
原来如此。是霍凛旧部的胜仗。
永宁闻言,心情却更加复杂。
捷报传来,自然是好事,可一想到这胜利背后是多少边关将士的浴血厮杀,想到霍凛身上那些新旧交叠的伤疤,想到那日秋狩围场冰冷的暗箭,她便丝毫高兴不起来。
这府中短暂的喜庆,反而更像是一种讽刺。
傍晚时分,前院隐隐传来宴饮之声,想来是霍凛在宴请麾下将领或是前来道贺的同僚。永宁独自在西苑用了晚膳,听着那遥远的、模糊的喧嚣,只觉得与自己隔了千山万水。
夜色渐深,前院的喧闹声渐渐散去,最终归于沉寂。只有寒风掠过屋檐,发出呜呜的声响。
永宁吹熄了灯,却毫无睡意,拥着锦被坐在黑暗中,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,心思飘忽不定。
忽然,院外传来一阵略显沉重而踉跄的脚步声,伴随着管家霍忠压低了的、带着担忧的劝阻声:“侯爷,您慢点儿,仔细脚下。这边,这边是往书房的路……”
“无妨”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,含糊地打断了霍忠的话,“你退下吧。不必跟着。”
是霍凛的声音。
只是这声音失去了往日冰冷的克制,透出一种罕见的、疲惫的涣散。
他喝酒了,而且似乎喝多了,永宁的心下意识地提了起来。
在她印象中,霍凛自律极严,几乎从未有过失态的时候。
脚步声越来越近,竟似乎是朝着西苑而来?永宁有些紧张地攥紧了被角。
然而,那脚步声却在西苑的月亮门附近停了下来,没有再靠近。
只听一阵窸窣声响,似乎是有人靠坐在了门外的石阶上。
随后,便是一段长久的、死一般的寂静。只有寒风偶尔卷过地面的枯叶,发出沙沙的轻响。
永宁屏住呼吸,心中疑窦丛生。
他喝醉了,不回书房,坐在她院外的冷石阶上做什么?
就在她犹豫着是否要悄悄去看一眼时,一声极低极低的、仿佛是从胸腔最深处艰难溢出的叹息飘了进来,沉重得令人心头发窒。
接着,是一段断断续续的、模糊不清的低语,仿佛梦呓,又像是醉酒后的独自呓语。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,却清晰地钻入了永宁的耳中。
“胜了,又如何,赏赐…堆成山抵得上……那些埋骨黄沙的性命吗?”
“……腊月漠北的风像刀子,刮得骨头都疼…血还没流干、就冻住了……”
“答应过、带他们、回家…可带回来的,只有一块冷冰冰的、抚恤银……”
“……王二狗那小子才十七,冲锋的时候、肠子流出来还喊着娘”
“将军不好当,呵…谁都想当这将军、谁想当、谁拿去。”
他的声音沙哑而破碎,带着浓重的鼻音,不再是那个冷硬如铁、威严莫测的镇北侯,更像是一个被无数沉重记忆压垮了脊梁、只能在醉后卸下所有伪装,独自舔舐伤口的疲惫不堪的男人。
永宁浑身僵硬地坐在黑暗中,连呼吸都几乎停滞了。
她听到了什么。
那些零碎而痛苦的词语,像一把把生锈的钝刀,在她心上缓慢地割锯着。
腊月漠北能冻住鲜血的刀子风,十七岁就肠穿肚烂死在战场上的少年,带不回来的尸骨,只能换回冰冷银钱的承诺,还有那一声充满无尽疲惫与嘲讽的“将军不好当”……
这就是他真实的内心世界吗,藏在那些赫赫战功、无上荣宠、以及冷硬外壳之下的,竟然是如此惨烈而沉重的痛苦与负累。
她忽然想起梁老仆的话,想起他背上那道致命的旧伤,想起秋狩围场那支冷箭,所有的一切,似乎在这一刻都有了截然不同的注解。
他并非天生冷漠,而是见惯了太多的死亡与背叛,背负了太重的责任与伤痛。
那冰冷的盔甲,或许是他保护自己、也是保护他人的唯一方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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