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. [古城]孤舟入古都
民国三十五年(1946年),夏。
陇海铁路线上,一列喘着粗气的旧式蒸汽火车,正喷吐着浓黑的烟云,蜿蜒驶向它的终点——西安。
陈望途靠在三等车厢硬邦邦的座椅上,望着窗外。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青灰色长衫,膝上放着一只藤编手提箱,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,镜片后的目光沉静而专注地落在摊开的一本《史记》上,俨然一位沉浸于故纸堆的教书先生或落魄文人。
只有他自己知道,长衫内侧的口袋里,缝着一张足以让他瞬间毙命的纸条;藤箱的夹层中,藏着足以重建一个情报网络的启动资金和初步联络图。而他那看似随意翻阅书页的修长手指,正微微绷紧,感受着车厢每一次不寻常的晃动,以及周围每一个可疑的注视。
“奉命潜入西安,代号‘掌柜’。任务:重建‘长安小组’……”
方薇在七十年后读到的冰冷文字,此刻,正是他呼吸着的、沉重如铁的现实。
车厢里拥挤而嘈杂,弥漫着汗味、烟草味和劣质茶叶的味道。士兵、商人、难民、小贩……形形色色的人挤在一起,构成了一幅战乱年代流离失所的浮世绘。邻座几个穿着中山装、神色倨傲的男子,高声议论着“戡乱救国”的形势,言语间对“共匪”极尽贬斥。陈望途眼皮都未抬一下,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,只是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敲击的节奏,微不可察地变快了。
火车鸣着凄厉的汽笛,缓缓驶入西安站。
当脚踏上站台坚实的水泥地时,陈望途的心,才真正沉静下来。他扶了扶眼镜,目光如最精密的仪器,迅速扫过整个站台。吆喝的小贩、检查行李的军警、举着牌子的接站人、行色匆匆的旅客……每一张面孔,每一个动作,都被他纳入眼中,快速分析。
孤舟,已入古都。前路,迷雾重重。
他提着藤箱,随着人流,不疾不徐地向出站口走去。姿态从容,步伐稳定,与周围那些或急切或茫然的人们形成了细微的差别。这细微的差别,落在普通人眼里或许毫无异常,但落在某些训练有素的人眼中,便可能是一丝不协调的信号。
出站口的检查比想象中更为严格。几名荷枪实弹的士兵虎视眈眈,而主导检查的,是几个穿着便装却眼神锐利的家伙。他们仔细盘问着可疑的旅客,翻检着行李,尤其是对年轻单身、携带书籍纸张的男子,格外“关照”。
陈望途的心微微一提,但面色依旧平静。他早已将自身调整到“陆明远”的状态——一个家道中落、准备来西安投靠远亲、顺便倒卖些古籍糊口的潦倒书生。
轮到他了。
一个便衣斜睨着他,用带着浓重关中口音的官话问道:“叫什么名字?从哪里来?到西安做什么?”
“陆明远。”陈望途,不,现在是陆明远了,他微微躬身,语气带着一丝读书人的迂腐和落魄者的谨慎,“从郑州来。家中……唉,生计艰难,听闻西安古城,文风犹存,或许能寻些旧书门路,聊以度日。”
便衣上下打量着他,目光在他洗得发白的长衫和那副眼镜上停留片刻,又伸手翻看他的藤箱。箱子里除了几件换洗衣物,便是几本精心挑选的、封面磨损的旧书,还有一套笔墨纸砚。
“卖书的?”便衣拿起一本《昭明文选》,随手翻了翻,抖了抖,似乎想从中抖出些什么。
“是,混口饭吃。”陆明远赔着小心,眼神里适当地流露出一丝对书籍被粗暴对待的心疼,以及面对强权的不安。
便衣没发现什么,将书扔回箱内,挥了挥手,不耐烦地道:“走吧走吧!”
陆明远道了声谢,提起箱子,微微松了口气,融入车站广场熙攘的人流。他需要尽快找到一家符合他身份、又不引人注目的小旅馆安顿下来,然后,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,开始他悄无声息却又至关重要的“激活”任务。
然而,他并不知道,或者说,凭借其敏锐的直觉已然隐隐感知到——在他通过出站口,身影消失在人群中的那一刻,在车站广场对面一家茶馆的二楼雅间里,一扇支摘窗后,一双冷静如鹰隼的眼睛,已经注视他很久了。
雅间里,茶香袅袅。
穿着熨帖中山装的徐远舟放下手中的单筒望远镜,端起细瓷茶杯,轻轻呷了一口。他约莫三十五六岁,面容清癯,眼神锐利,嘴角习惯性地抿着,带着一种审视一切的冷漠。
“有点意思。”他低声自语。
旁边垂手而立的下属立刻凑近一步:“站长,这人……有问题?”
“太稳了。”徐远舟淡淡道,目光依旧望着楼下广场的方向,虽然那个“陆明远”早已不见踪影,“一个落魄书生,面对盘查,眼神里的不安恰到好处,举止也合乎身份。可就是……太稳了。稳得不像一个为生计发愁、前途未卜的读书人。”
他顿了顿,手指轻轻敲着桌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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