洛阳城。荥阳郑府府邸深处的书房,窗棂被厚重的锦帘遮得严严实实,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,满架古籍散出的陈旧纸味,凝成一股沉闷的气息。
紫檀木打造的矮榻周围,坐着的皆是关东士族的顶梁——荥阳郑氏宗主郑善果、博陵崔氏宗主崔瑞德、范阳卢氏宗主卢承庆、太原王氏宗主王珪,还有赵郡李氏宗主李博义。五人面前的茶盏早已凉透。
“闲聊就省了,长安来的消息,诸位都该听闻了。”
首座上的郑善果率先开口,他年过六旬,眼角的皱纹里像是藏着千年的风霜,指节叩在桌面上,发出“笃、笃”的闷响,每一声都像敲在众人的心坎上。
他摊开手掌,掌心躺着一张揉皱的纸,上面是长安精盐官铺的价目表。
“李世民要将盐业收归朝廷专卖,不止是那劳什子精盐,连河北盐池、关中盐井的粗盐定价权,都要攥在他手里。”
左手第一位的崔瑞德“嗤”地笑出了声,花白的胡须随着笑声簌簌颤动,他将茶盏往桌上一墩。
瓷盖与碗沿碰撞,发出刺耳的脆响:“他倒真敢想!自永嘉之乱起,河北的长芦盐池、关中的富平盐井,哪一处不是咱们几家轮流照看?数百年的营生,养活了多少族人,填了多少门路,他一道圣旨就要断了?”
他语气里的不屑像淬了冰,“真当玄武门的刀光,能斩得断咱们盘根错节的根基?”
坐在对面的卢承庆却缓缓摇头,他指尖划过茶盏边缘,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,声音低沉如古井:“崔兄稍安。问题不在他敢不敢,而在他能不能成。如今他手握玄甲军,京畿兵权尽在掌握;房玄龄、杜如晦那些寒门出身的官员又在朝堂上摇旗呐喊,恨不得把咱们这些世家踩在脚下。明着硬抗,怕是讨不到好。”
“那便任他拿捏?”王珪猛地一拍桌子,茶盏里的残水溅出几滴。他性子最急,想起族中账簿上那些依赖盐利的进项,额角的青筋便突突直跳,“盐业的利钱,占了咱们几家三成进项!没了这笔钱,族里的学堂如何维系?田庄的水渠如何修缮?还有那些关节走动的开销,哪一样离得开?”
他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,激起层层涟漪。
众人一时语塞,书房里只剩下窗外竹叶被风拂过的“沙沙”声,衬得愈发寂静。
五姓七望能盘根错节数百年,靠的从来不止是门第声望,更是土地、盐铁这些实实在在的命脉产业。
如今李世民要动盐业,无异于在他们的根基上刨土掘石,这疼,是剜心剔骨的。
“依老夫看,得分三步走。”郑善果缓缓开口,目光扫过众人,烛火在他眼底跳动,映出几分深不可测,“第一步,先在朝堂上造势。”
他顿了顿,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,像是在盘算着什么:“咱们几家在朝中任职的子弟不少——崔家的有人在吏部掌选官,一句话就能让精盐司的官员升迁受阻;卢家的有人在门下省值守,诏令递上去,他能找出十个理由压着不发;还有老夫家的三郎在户部管漕运,官盐想运出关中,得看他的脸色……让他们联名上疏,就说‘官营盐铁,与民争利’,再煽动些地方乡绅、退隐老儒出来说话,把舆论搅浑。”
“百姓最怕折腾。”崔瑞德眼中闪过一丝精光,捻着胡须道,“只要他们觉得日子要乱,柴米油盐要涨价,自然会怨朝廷。到时候朝臣再一附和,李世民就算再硬气,也得掂量掂量。”
卢承庆却微微摇头:“光靠嘴说不够,得让他尝到点苦头。这便是第二步——断他的盐。”
“怎么断?”王珪追问,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。
“咱们手里的私盐窖,”崔瑞德冷笑一声,声音压得极低,几乎只有同桌的人能听见,“光是关中周边,从鄠县到华阴,就藏着十七处,够供三年用度。让底下人把盐藏严实了,再吩咐那些依附咱们的盐商,即日起停了往长安、万年两县的运盐车队。不出一个月,长安就得闹盐荒。”
他端起凉透的茶盏,抿了一口,茶味的苦涩漫开,却掩不住他语气里的笃定,“到时候百姓嗷嗷叫,看他还能不能硬撑着搞官营!”
“不止如此。”卢承庆补充道,他从袖中取出一卷账册,摊在桌上,上面记着河南、山东各州的士族田产,“咱们还能联合河南、山东的中小士族,让他们拖着夏税不交。朝廷搞官营,得花钱建工坊、养工匠、铺销路吧?国库本就因去年征突厥耗了不少,这一紧,他自然知道厉害。”
众人相视一眼,原本凝重的神色里渐渐透出几分底气。
数百年的根基,岂会被一道圣旨轻易撼动?
他们有的是办法,让这位陛下知道,五姓七望的力量,藏在水面之下,深不可测,一动便是惊涛骇浪。
“那第三步呢?”一直沉默的李博义忽然开口,他须发皆白,是几人中最年长的,也是最了解皇室手段的。
当年他亲历过玄武门之变,深知李世民的狠辣,此刻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,“若是……老夫是说若是,李世民铁了心要干,不惜鱼死网破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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