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场秋雨一场寒,铅灰色的雨云像浸了水的棉絮,沉沉压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,冷雨织成密网,斜斜砸在金砖地面,溅起细碎的水花,带着秋末的刺骨凉意。四阿哥弘历撑着一把木伞,从上书房往阿哥所挪步。连日阴雨像一把钝刀,反复剜着他去年落下的腿疾,左腿沉得像灌了铅,每走一步都拖着滞涩的拖沓感,膝盖处的钝痛顺着骨头缝往心里钻,额角渗出的冷汗混着雨珠,沿着下颌线滚落,砸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。
廊下躲雨的小太监小安子,是六阿哥弘晧宫里的当差,正缩着脖子搓手取暖,抬眼瞥见这一幕,瞳孔微微一缩,忙用袖口死死捂住嘴,可眼角的余光还是忍不住黏在弘历的腿上。他偷偷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同伴,指尖在身侧悄悄比画着一摇一摆的姿态,嘴角勾起一抹藏不住的轻薄笑意。这四阿哥的腿疾,早就是宫里低阶太监私下里嚼舌根的笑料,只是没人敢摆到明面上,此刻见他在雨里狼狈踉跄,那点藏在心底的嘲讽,便借着雨声的掩护,悄悄爬上了眉梢。
同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也捂嘴低笑,两人凑在一起,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气音嘀咕着,每一个字都裹着针尖似的恶意,落在雨廊的角落里,和冰冷的雨丝缠在一起,透着深宫最底层的凉薄。
弘历撑着伞,雨丝斜斜打在伞面上,溅起细碎的水花。廊下那两道黏腻的目光,像小虫子似的爬在背上,让他脊背发僵。不必回头,他也能猜到那目光里藏着什么,更能想象出他们此刻的嘴脸。
他攥紧伞柄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,腿上的旧伤似是被这湿冷的空气勾起,隐隐作痛,每走一步都比平日更沉几分。廊下的气音虽轻,却像针一样扎进耳朵,那“一摇一摆”的比画姿态,他余光扫得真切。
怒火“腾”地窜上心头,他脚步顿住,指尖扣得伞骨微微发颤,真想转身冲过去,可他不能。他是四阿哥,即便腿有不便,也容不得两个低阶太监放肆,可真要计较起来,反倒落得个与奴才置气的名声,平白让他们的嘲讽更有了嚼头。
深吸一口气,弘历压下眼底的戾气,只将伞往身前又倾了倾,遮住大半张脸,脚步未停地继续往前走。裤脚的泥点蹭在青石板上,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印记,像极了他此刻难堪又隐忍的心境。
下了好几日的雨,这天好不容易转晴,敬妃见天气还好,便带着弘晧在外面玩耍。
御花园的青石板还润着潮气,海棠花瓣沾着水珠,垂在枝头轻轻晃。小安子抱着两岁多的弘晧在牡丹台玩,孩子肉乎乎的小手揪着他的衣领,咿咿呀呀喊着要花。小安子哄着孩子,忽然想起前日弘历的模样,一时顽心起,蹲在地上学小鸭子晃悠,故意拖着左腿,一步一“嘎嘎”地绕着弘晧转,“六阿哥瞧,鸭鸭这么走!摇摇摆摆,多好玩!”
弘晧才两岁多,哪懂什么深意,只觉得这摇晃的样子新奇有趣,拍着小胖手咯咯笑,身子跟着晃悠起来,短短的左腿也刻意拖沓着,嘴里含糊不清地喊,“鸭……鸭!摇……”
敬妃不知小安子在学弘历,只是看着儿子在笑,她也微笑着看着儿子。
偏巧弘历踏着湿凉的石板路经过,刚好转身,视线就撞进了这一幕。小安子那刻意拖沓的左腿,摇晃的身形,在他眼里像一面镜子,清清楚楚照出自己腿疾发作时的狼狈。那不是学鸭,那是在学他!是在借着孩子的天真,把他的痛处当笑话耍!弘历指节瞬间泛白,骨节因用力而凸起,胸腔里翻涌着羞愤与难堪,像有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扎在心口,疼得他呼吸都发颤。他死死盯着那两个身影,眼底的温和平静碎得一干二净,只剩下翻涌的阴翳。
更让他心头火起的是,不远处的九曲回廊下,传来皇上熟悉的笑声。弘历抬眼望去,见皇上披着明黄绣龙披风,正笑着朝弘晧招手,弯腰时衣摆扫过石阶上的水珠,小心翼翼抱起孩子,用指腹轻轻蹭掉他脸上的汗水,语气是弘历从未听过的柔和,“朕的六阿哥,怎么玩得满身汗?你这摇摇摆摆的样子,比御花园的小鸭子还机灵。”他顿了顿,低头亲了亲弘晧的额头,声音里满是宠溺,“朕瞧着,宫里这么多孩子,就属你最讨喜,将来定是个有福气的。”
“有福气”三个字,像三块烧红的烙铁,狠狠砸在弘历心上。他望着皇上眼底毫不掩饰的偏爱,望着弘晧在皇上怀里撒娇时的亲昵,再低头看看自己还在微微发颤的右腿,嫉妒像疯长的藤蔓,瞬间缠满了整个胸腔。凭什么?凭什么弘晧是敬妃的儿子,就能被皇上捧在手心,连顽劣的姿态都能被夸成机灵?而自己,纵是日日苦读,事事谨慎,这腿疾也永远是别人的笑柄,连个低贱太监的戏耍,都能轻易戳中他最痛的软肋。雨水打在脸上,凉得刺骨,可心里的火,却烧得他浑身发紧。
这边敬妃也瞥见了皇上,心头猛地一紧,先前的柔和瞬间被尴尬取代。她下意识扶了扶小腹,快步上前屈膝行礼,“臣妾见过皇上,皇上万福金安。”自得知她有孕,皇上这还是头一次跟她见面,突如其来的一面,让她指尖都悄悄攥紧了裙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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