至元二十年,癸未,孟夏。
渤海湾的风,裹挟着咸腥的水汽与未散的寒意,掠过直沽寨(今天津)简陋的码头上空。浊黄色的海河水在此汇入灰蓝色的渤海,水面宽阔,浊浪翻涌。新设的“海道运粮万户府”旗幡在风中猎猎作响,简陋的木栈道旁,停泊着数十艘新造的平底漕船。船身阔大,吃水颇深,形如笨拙的巨鼋,此乃为试行海运漕粮而特制的“遮洋船”。空气中弥漫着桐油、新木、海腥以及力夫汗臭混合的浊气。
码头一角,一艘不起眼的旧漕船正做着最后的启航准备。船身黑黝黝的,沾满陈年水渍与盐霜,桅杆上挂着一面褪色的“灵惠”旗——此乃东南船帮供奉妈祖的标识。船老大周老舵,一个脸膛酱紫、皱纹深刻如刀刻的老汉,正叼着旱烟袋,眯眼打量着阴沉的天色与忙碌的码头。几个同样精悍黝黑的船工,沉默地搬运着最后几袋压舱的杂粮和几坛淡水。
船尾舵楼阴影里,立着两个身影。一人身材高大,裹着一件半旧的靛蓝棉袍,头戴遮阳的破箬笠,压得极低,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——正是赵成!王着麾下幸存的亲兵队长。他背上,依旧负着那个用油布反复缠裹、形制狭长的包裹,包裹边缘,几根淬着幽蓝暗芒的狰狞铁枝(狼筅)隐约可见。另一人则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,身形瘦削,面色因长期饥饿而蜡黄,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,燃烧着与年龄不符的仇恨火焰。他是张老石的孙子,小名唤作石锁。那日在刑场,若非赵成拼死将他从混乱中抢出,他早已随祖父而去。
赵成的目光死死盯着码头上来回巡视的元军巡检。那些身着皮甲、腰挎弯刀的色目兵丁,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艘即将离港的船只,尤其是那些悬挂东南船帮旗号的“可疑”船只。大都城的风暴虽暂歇,但铜锤的阴影和阿合马的余孽,依旧如跗骨之蛆。他下意识地按了按背上包裹里那几根冰冷的铁枝,狼筅的凶戾之气,隔着油布也能透入骨髓。
“赵叔,”石锁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沙哑和压抑的仇恨,他望向赵成背上那凸起的轮廓,“那锤……真能带咱们找到报仇的路?”
赵成没有回头,声音低沉如铁:“那不是锤,石锁。是火种。” 他的目光越过浑浊的海河,投向南方那浩渺无垠的海天相接处,“王千户的血,高师傅的命,还有你爷爷……都在这‘火种’里。只要它还在,这仇,就烧不尽!”
石锁不再言语,只是用力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
“老周!时辰差不多了!”一个船工低声提醒。
周老舵磕掉烟灰,浑浊的老眼扫过赵成和石锁,又警惕地瞥了一眼远处正朝这边走来的几个巡检兵丁,低喝一声:“扯篷!解缆!离岸!”
船工们立刻行动起来。沉重的硬帆在绳索的吱呀声中被缓缓升起,吃满了侧后方的海风。缆绳解开,船身微微一震,开始随着潮水缓缓离开栈桥。
就在此时!
“慢着!那船!停下查验!”一声生硬的、带着浓重回回腔调的汉话厉喝传来!正是那队巡检的头目,一个高鼻深目、卷须浓密的色目军官,带着四五个兵丁,快步赶到栈桥尽头,指着正在离岸的旧船。
周老舵心头一紧,脸上却堆起惯常的、带着几分市侩的谄笑,对着岸上连连作揖:“军爷!军爷开恩!小的是正经运粮的船!往登州送压舱杂粮!赶潮水呢!误了时辰,这船可就……”
“少废话!”色目军官不耐烦地打断,目光如钩子般扫过船身,尤其在赵成和石锁这两个生面孔身上停留,“奉提举司严令!所有离港船只,无论官私,皆需开舱细查!以防夹带违禁、私通南寇!靠回来!”
船已离岸数丈,正借着风势水流缓缓向外漂移。周老舵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,他一边示意船工稳住船速,一边对着岸上继续赔笑:“军爷!您看这潮水……实在是不好靠啊!要不您行个方便?小的这里还有几坛孝敬的‘琥珀光’……” 他作势要去搬船舱角落的酒坛。
“混账!”色目军官脸色一沉,按住了腰刀,“再敢啰嗦,以通匪论处!靠岸!开舱!”
气氛瞬间紧绷!几个兵丁已抽刀半出鞘,寒光闪烁。栈桥上其他准备离港的船工和商人,都紧张地望向这边。
赵成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!手已悄然按在腰间短刀的柄上。石锁更是脸色煞白,呼吸急促,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岸上那军官。
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!
一声苍凉、雄浑、穿透力极强的船工号子,陡然从船头炸响!压过了风声水声,也压过了岸上的呵斥!
只见一个赤着古铜色上身、筋肉虬结的老船工,双手叉腰,脖颈上青筋暴起,对着阴沉的海天,引吭高歌!调子正是东南沿海船帮传唱不衰的《沉醉东风》,词句却被他改得面目全非,充满了血泪与控诉:
“哎——!捱千般打拷啊——万种磨难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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