姑苏城在烧。
不是檇李战场的野火,不是会盟鼎中的香火,是吞噬一切的劫火。浓烟如同垂死的巨蟒,扭曲着升上铅灰的天穹,将残阳最后一点血色都吞没。焦糊味、血腥味、还有梁柱间名贵香木焚烧发出的异香,混成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腥,沉甸甸地压在废墟之上。
燕青在瓦砾与断壁间蠕动。
说是蠕动,因他左腿自膝下已全然没了知觉,只余一截焦黑朽木般的残肢,拖在身后,在灰烬与泥泞中犁出断续的深痕。胸腹间那道贯穿的创口早已腐烂,蛆虫在翻卷的皮肉间蠕动,每一次牵动,都带出混着脓血的浊黄液体。
视线是模糊的,血色与烟尘交织成网。耳朵却异常灵敏,捕捉着炼狱的每一声哀鸣:远处宫殿倒塌的轰然巨响,近处伤兵垂死的呻吟,妇人孩童尖利的哭嚎,还有……越人胜利者粗粝的呼喝与翻检战利品的贪婪声响。更清晰的是风。呜咽着穿过断壁残垣的风,卷着灰烬,如同送葬的纸钱,也卷来断断续续、不成调的歌声——那是胜利者在用吴地的腔调,唱着越地的战歌,扭曲而得意。
他爬过一具半焦的尸体,华丽的丝绸王袍被火燎去大半,露出底下烧得蜷曲的皮肉,腰间一枚硕大的蟠螭玉带钩滚落泥中。燕青浑浊的眼珠漠然扫过,如同扫过一块朽木。王侯将相,终成焦土。
他的目光,被前方不远处一点微弱的光吸引。那是一小片尚未被完全焚毁的锦缎,残存的丝线在火光下反射着奇异的柔光,如同垂死蝴蝶的翅膀。旁边,半截折断的青铜长铍斜插在瓦砾里,锋刃扭曲,沾满黑红的血痂和泥污。
吴国的魂,碎了。碎在这片他为之奔命、为之浴血、最终却将他碾作齑粉的土地上。
他喘息着,残存的右手拄着青铜剑,试图撑起身体。剑尖插入松软的灰烬,发出“噗”的一声轻响。剧痛撕扯着残躯,他重重跌回冰冷的泥泞,溅起的泥点混着血污,糊满了他的脸。
意识在剧痛与高热中沉浮。耳边嘈杂的厮杀声、哭喊声渐渐淡去,另一种声音却清晰起来,穿透时光的烟尘,固执地在脑海深处回响:
是木齿轮艰涩而沉稳的咬合声。昏黄的油灯光下,墨离黧黑的侧脸专注而沉静,手指灵巧地拨动着青铜棘轮。连弩的竹丝弦在齿轮驱动下,一丝丝、一寸寸地张开,蓄积着超越蛮力的机巧伟力。那声音里,有桐油的气息,有“兼爱非攻”的沙哑低语,最终,都化为会盟台上那令人牙酸的金属爆裂声,和血肉被狂暴撕裂的闷响……
一声极轻微、极清脆的机括弹动。湘灵手腕翻转,那柄尺余的铜匕,锋刃瞬间弹出寸许!寒芒刺目!在伯嚭太宰府的奢靡暖香里,在废弃陶坊的冰冷雨水中,这声轻响如同毒蛇吐信,是背叛的号角,也是毁灭的序曲。最终,它没入了生父肥硕的胸膛,也引来了护卫刀丛的寒光交错……
沉重的青铜爵被掷于冰冷的青石板。暗红的鸩酒泼洒如血,迅速渗入石缝。伍子胥玄端深衣的身影如山岳倾颓,那双看透世情的眼,在失去光泽的最后一刻,爆发出雷霆般的诅咒:“抉吾眼悬吴东门!以观……越寇之……入灭吴也——!”声音在姑苏城奢靡的空气中回荡,此刻,正被城外震天的喊杀与焚城的烈焰所应验……
这些声音,这些面孔,这些冰冷的机括与滚烫的血,如同破碎的铜镜碎片,在他濒死的脑中疯狂旋转、碰撞、割裂!
“呃……”一声压抑的、如同破败风箱般的呜咽从他喉间挤出。他挣扎着,用尽残存的气力,将青铜剑的剑柄死死抵住自己滚烫的额头。冰冷的金属触感,带来一丝短暂的、近乎自虐的清醒。
他看见了。
不是眼前的火海废墟,是齐地海边那个黄昏。咸腥的海风,祖父拄着枣木杖立于枯枣树下浑浊而忧虑的目光,老黄在血泊中断断续续哼唱的古老调子……
干裂的、沾满泥污血痂的嘴唇,无意识地翕动着。一段低沉、沙哑、破碎得不成腔调的旋律,如同游丝般,从他齿缝间艰难地飘了出来:
“海兮汤汤(海水滔滔啊)……
鳞甲耀光(鳞甲闪耀光芒)……
骨肉……相啖(骨肉……自相残食)……
空余腐鼠(空余腐臭鼠尸)……
一朝……风浪起(一朝……风浪起)……
金鳞……碎(金鳞……破碎)……
荣光……覆灭(荣光……覆灭)……
无……人……知(无……人……知)……”
是那首齐地哀歌!那首浸透了家族鲜血、烙印在他骨髓深处的诅咒!此刻被他唱出,却已完全变了腔调。没有悲愤,没有激昂,只有一片被血与火彻底焚尽的、无边无际的空茫和死寂。每一个音符都像在耗尽他残存的生命,破碎不堪,却又固执地回荡在死寂的废墟角落。
歌声未绝,一阵杂沓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鲁的呼喝,由远及近!
“搜!仔细搜!王上有令,吴宫余孽,一个不留!值钱的玩意儿都归拢!”几个披着越地粗麻甲胄、脸上溅满血污和烟灰的士卒,骂骂咧咧地踢开挡路的焦木,闯入这片断壁残垣。他们眼中闪烁着劫掠后的亢奋和杀戮的凶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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