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咣当——!”盖碗碎裂之声,如同惊雷炸响于死水。滚烫的茶汤泼溅,在赵世铭簇新的石青色蟒袍下摆洇开大片深褐污渍,如同泼墨,更似心头骤然绽开的、无法遮掩的狼狈与惊惶。满堂喧嚣戛然而止,数十道目光如针,齐刷刷刺向主位。
赵世铭半僵着身体,脸色煞白如金纸,三缕清须剧烈颤抖,失神的双眼死死钉在台上那被惊得呆立的水色身影上,口中那声变了调的惊呼——“这身段……不可能!!”——余音尚在梁间回荡,带着一种被攫住心魄的骇然。
死寂,沉甸甸地压下来。唯有牛油大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,衬得这寂静愈发令人窒息。宾客们面面相觑,惊疑不定。吏部侍郎何等城府,竟在寿宴之上、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失态?台上那清秀的小旦,究竟有何魔力,抑或是……妖异?
戏台上,小蝶被这骤变惊得魂飞魄散。赵世铭那扭曲的面容、那直勾勾钉死在自己身上的、如同见了鬼魅般的眼神,让她浑身血液都似瞬间冻结!柳含烟那索命般的指令、后台门帘缝隙后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独眼、袖中毒刃的寒光……无数画面在她脑中轰然炸开!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,脚下发软,几乎要瘫倒在冰冷的台板上。
后台门帘缝隙后,柳含烟那只独眼,瞳孔骤然缩成针尖!赵世铭的失态,如同滚油泼在她积郁十年的仇恨之火上!快意!一股扭曲而剧毒的快意瞬间冲上头顶!她的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,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门板,指甲在坚硬的木料上刮出刺耳的“吱嘎”声,几欲断裂。袖中匕首嗡鸣,冰冷的锋刃渴饮着仇人此刻的狼狈!
“唱!”一个嘶哑到极致、如同砂石摩擦的意念,无声却狂暴地穿透厚重的门帘,狠狠砸在小蝶濒临崩溃的意识深处!那不是声音,是柳含烟十年血泪炼就的仇恨意志,是淬毒的钢针,直接刺入灵魂!
小蝶浑身剧震!那无声的嘶吼带着不容抗拒的魔力,将她从瘫软的边缘硬生生拽回!她猛地咬紧牙关,下唇那抹胭脂红瞬间被咬破,一丝腥甜在口中弥漫开。这痛楚,竟奇异地压过了恐惧。她不能倒!倒下去,便是万劫不复!倒下去,柳含烟那噬骨的恨意、庆叔无声的守护、残音班那破败的屋檐下十几个学徒瑟缩的身影……一切都将化为齑粉!
“杜丽娘……”她心中默念着角色之名,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浮木。眼神中残留的惊惶,被一种近乎绝望的坚毅强行压下。她深吸一口气,强令自己忽略台下那无数道惊疑、探究、甚至隐含鄙夷的目光,将全部心神凝聚于指尖,凝聚于那无形无质的、属于杜丽娘的春愁。
丝竹管弦的引子,在死寂中迟疑地重新流淌起来,带着几分小心翼翼。笛师的手指都在微微发颤。
小蝶动了。
她不是迈步,而是如同被无形的春风吹拂,水色裙裾与月白帔风飘然旋起,一个极其流畅的“云步”轻移,身姿如弱柳扶风,瞬间回到了戏中情境。方才的停滞与惊惶,竟被她巧妙地融入角色——仿佛杜丽娘正沉醉春梦,被突如其来的落花或鸟鸣惊醒,带着一丝被打断的娇嗔与茫然。
她水袖轻扬,拂过鬓边并不存在的珠翠,眼波流转,迷离中带着一丝被惊扰的薄怒,朱唇轻启,那清亮中裹着幽咽水磨腔韵的嗓音,竟稳稳接上了被打断的“皂罗袍”:
“便赏心乐事谁家院……” 她将“谁家院”三字唱得格外悠长婉转,带着一种天真的探寻与深闺少女无处排遣的寂寥。目光流转间,刻意避开了主位那片令人心悸的混乱,只投向虚无的远方春色。
台下,赵世铭被身旁机警的长随强行按回座位。一杯新沏的热茶迅速递到他手中。他机械地接过,手指兀自颤抖,滚烫的杯壁几乎握不住。长随低声提醒着“大人息怒”、“仔细烫着”,试图遮掩这难堪的失仪。赵世铭却置若罔闻,他的目光,如同被磁石吸引,死死追随着台上那抹水色身影。
是她!一定是她回来了!
方才那惊鸿一瞥的身段步态,尤其是侧身回眸时那手腕带动水袖划出的、独一无二的、带着三分慵懒七分幽怨的弧线!那是柳含烟的标志!是当年金陵河畔,他痴迷沉醉、百看不厌的风情!赵世铭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,撞击着肋骨,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沉闷回响。一股寒意,从脚底板直冲头顶,让他如坠冰窟!十年了,那个被他亲手灌下哑药、用刀锋毁去如花容颜、丢在秦淮河畔冰冷石阶上的女人……她化作厉鬼,附在这酷似她的少女身上,来向他索命了!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,瞬间缠紧了他的五脏六腑!
戏台上,小蝶的表演已渐入化境。恐惧被强行压下,柳含烟灌输的刻骨恨意与角色本身的哀婉情思,在她心中形成一种奇异的、带着毁灭气息的张力。她行至台口,身姿袅娜,眼神迷离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专注,仿佛穿透了时空,凝视着那个只存在于戏文与噩梦中的“柳梦梅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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