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的酷寒如同巨兽,将残音班破败的驻地死死攫在冰爪之中。练功场那场雪地酷刑留下的狼藉,早已被新落的雪层覆盖,只余一片刺目的、死寂的白。风依旧在断壁残垣间呜咽穿行,带着霜刃般的寒气,将门窗缝隙里糊着的破纸刮得哗啦作响,更添几分穷途末路的凄凉。
小蝶蜷在后台角落冰冷的条凳上,裹紧身上所有能找到的破布棉絮,依旧冻得浑身僵硬,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。足踝处被木跷磨破的伤口在严寒下早已麻木,却又在每一次心跳时传来深入骨髓的钝痛。雪地里小豆子蜷缩抽搐的身影、柳含烟那疯狂如厉鬼的嘶吼、还有自己那声撕裂风雪、裹着血腥味的绝望咆哮——“良辰美景奈何天”——如同无数冰锥,反复穿刺着她冻僵的神经。广和楼的火爆、陈四喜的枪影、怡王府的暖阁……这些曾短暂拨动心弦的画面,此刻也被这无边的寒冷与恐惧彻底冻结、粉碎。
柳含烟背对着她,如同一尊披雪的黑色石碑,静立在剥蚀的水银镜前。玄铁面具覆盖一切,镜中只映出面具冰冷的轮廓和肩上凝结的薄霜。练功场那失控的疯狂宣泄后,一种更深的、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着她。雪地里学徒的哀鸣与小蝶那绝望的嘶吼,如同烧红的烙铁,在她早已焦黑的灵魂上又添新痕。那短暂的失控,暴露了她心底连自己都不愿面对的虚弱——对逝去美好的无力追忆,对复仇之路漫长血腥的疲惫。袖中匕首冰冷的锋刃紧贴着腕骨,那点刺骨的寒意是她唯一能抓住的、支撑她站立的凭依。赵世铭……这血仇未报,她便连倒下的资格都没有!枯槁的指节在袖中死死攥紧,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。
一声轻微却刺耳的推门声,打破了死水般的沉寂。
庆叔佝偻的身影裹着一身室外的凛冽寒气闪了进来,迅速反手掩上门。他肩上、帽檐积着厚厚的雪沫,粗布棉袄冻得硬邦邦的,一张沟壑纵横的脸被寒风吹得紫红,眉毛胡须上挂着细小的冰凌。他摘下破旧的毡帽,用力拍打着身上的积雪,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,浑浊的老眼深处,却跳跃着一丝异样的、混杂着警惕与惊疑的光芒。
柳含烟霍然转身,玄铁面具后的眼如同两点寒星,瞬间锁定庆叔。无需言语,那目光便是无声的诘问。
庆叔喘了几口粗气,冰冷的白雾在昏黄的油灯光线下氤氲。他几步走到角落的小炭盆边——盆里只有几块将熄未熄的暗红炭核,散发的微弱暖意杯水车薪。他搓了搓冻得通红的、裂着血口子的双手,声音带着风雪的粗粝与压抑的凝重:
“班主……外头风声,不太对劲。”他顿了顿,浑浊的目光扫过角落里瑟缩的小蝶,声音压得更低,“不是赵府的探子,也不是五城兵马司的狗腿子……是……是‘自己人’。”
“自己人?”柳含烟嘶哑的声音如同锈刀刮过,带着一丝危险的寒意。
“城南……‘一壶春’茶馆。”庆叔的声音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沉滞,“您……您知道的,早年南边来的老班底,歇脚打尖、互通消息的老地方。我今儿去给班子里换点灯油,顺道……顺道进去想听听风声,暖暖身子。”
昏黄的油灯光晕摇曳,将庆叔佝偻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,巨大而摇晃。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陶土茶碗边缘,浑浊的老眼望着碗底浑浊的茶汤,仿佛能从中看到白日里那喧嚣混杂的景象。
“……里头人不少,闹哄哄的。多是些跑码头、赶场子的行脚伶人、杂耍把式,还有些听蹭书的老茶客。烟气、汗味、劣质茶汤的味儿,混着外头带进来的雪腥气,熏得人脑仁疼。”庆叔的声音低沉,带着一种沉浸其中的追述感,“靠窗那桌,围了好些人。当间儿坐着个穿半旧靛蓝棉袍的说书先生,山羊胡子,瘦得跟麻杆似的,唾沫星子横飞,正讲得兴起……”
庆叔的喉头滚动了一下,声音更沉:“讲的是……十年前的旧事。金陵秦淮河上……昆曲行里……一桩‘奇案’。”
柳含烟面具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,如同被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。
“说的是当年名动江南的‘活杜丽娘’……”庆叔的声音艰涩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土里抠出来,“色艺双绝,冠绝群芳……多少达官贵人、风流名士,一掷千金只为听她一折《游园惊梦》……后来……”他顿了顿,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,“后来不知怎的,突然就销声匿迹了。活不见人,死不见尸。坊间传得邪乎,有说被豪强掳去做妾的,有说得罪了权贵被沉了秦淮河的……更有甚者,说是跟个进京赶考的穷举子私奔了,结果半道儿被那负心汉谋财害命,弃尸荒野……”
“哼!”柳含烟面具下发出一声极轻、极冷的嗤笑,如同冰屑碎裂,带着无尽的嘲弄与剧毒。
“就在那说书的口沫横飞,听客们唏嘘不已的时候……”庆叔的声音陡然一紧,浑浊的老眼猛地抬起,锐利地盯向柳含烟,“角落里……靠柱子那张小桌……坐着个老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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