庆叔的描述变得极其细致,带着一种老江湖特有的观察力:“头发花白,挽了个道士髻,用一根磨得油亮的乌木簪子别着。穿着件洗得发白、打着补丁的灰色旧棉袍,袖口磨得起了毛边。人很瘦,背有点佝偻,脸上褶子深得能夹死苍蝇,一双手关节粗大,布满了厚厚的老茧……尤其那右手食指和中指的第一节指关节,茧子又厚又硬,还带着些陈年的、细微的勒痕……”
柳含烟面具后的瞳孔骤然收缩!这双手!这双属于常年勒头网子、吊眉梢的“勒头”师傅的手!是行里人!而且是……老行当!
“他一直闷头喝他那碗最便宜的‘高末儿’,眼皮耷拉着,像是睡着了。”庆叔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的寒意,“可那说书的讲到‘活杜丽娘’最后一次登台,唱的是《寻梦》,那身段如何如何,尤其一个‘卧鱼’接‘回旋’,水袖翻飞,媚眼如丝,勾魂摄魄……的时候……”庆叔模仿着那老头的动作,“那老头……搁在桌沿上的、布满老茧的手指,几不可察地……弹动了一下!眼皮也撩开了一条缝!”
庆叔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:“那眼神……浑浊是浑浊,可那一下撩开,里头的光……像刀子!冷飕飕的!就那么一下,扫过说书的脸,又迅速垂了下去,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!”
柳含烟袖中的匕首,无声地滑出寸许,冰冷的寒芒在昏暗中一闪而逝。
“后来……”庆叔的声音带着一丝后怕,“散场的时候,人挤人往外走。我故意慢了一步,跟在那老头后头。他走得很慢,佝偻着背,像是风一吹就倒。可那脚步……稳!每一步都像是钉在地上。到了茶馆门口,风雪正紧,他停下紧了紧破棉袍的领子,像是怕冷。就在他侧身、脸朝着咱们这西城方向的时候……”
庆叔枯瘦的手猛地伸进怀里,摸索片刻,掏出一个用粗布包裹的小物件。他一层层小心翼翼地打开,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,又透着一丝惊悸。
粗布里面,是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、已经严重褪色泛黄的汗巾子。布料是廉价的葛布,边缘磨损起毛,洗得发白。汗巾子的一角,用墨线绣着一个几乎辨认不清的、小小的篆体字——“柳”。
“这汗巾子……”庆叔的声音干涩,“就掉在他脚边的雪窝里。他像是完全没察觉,裹紧衣服就钻进风雪里了。我……我捡了起来。”
柳含烟的目光如同冰锥,死死钉在那方汗巾子上!那褪色的“柳”字,像一道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她的瞳孔深处!这汗巾子……是她当年在金陵“春和班”学艺时,班子里统一发的!每个学徒都有!她嫌料子粗劣,很少用,后来随手赏给了……给了那个沉默寡言、手艺却极好的勒头师傅——孟广泰!
孟广泰!他还活着!他竟然在京城!还认出了“残音班主”的身形?!
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,瞬间缠紧了柳含烟的心脏!比面对赵世铭的追查、五城兵马司的腰牌时更甚!赵世铭查的是“残音班主”,是“小蝶”,是复仇的威胁!而孟广泰……他认得的是柳含烟!是那个真正的、活生生的“活杜丽娘”!他认得她的背影,认得她走路的姿态,认得她举手投足间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习惯!这比任何官面上的追查都更致命!一旦身份彻底暴露,赵世铭那狗贼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她挫骨扬灰!十年的隐忍,十年的谋划,都将化为泡影!
“他认出我了……”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,带着一种被扼住咽喉的窒息感,从柳含烟铁面具下艰难挤出。不是疑问,是绝望的肯定。那方汗巾子,不是无意掉落,是试探!是警告!是老江湖无声的质问!
庆叔沉重地点点头,浑浊的眼中满是忧虑:“我看着他走的……是往城隍庙后身、‘集贤居’小客栈的方向。那地方……鱼龙混杂,多是些过气的老伶人、跑单帮的乐师落脚。”
柳含烟枯瘦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,不是寒冷,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恐惧与暴怒!她猛地一把抓过那方褪色的汗巾子!枯槁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惨白,剧烈颤抖,仿佛要将这承载着过往、此刻却带来灭顶之灾的信物连同孟广泰一起捏碎!袖中的匕首嗡鸣作响,冰冷的锋刃渴望着饮血!
“他必须……”嘶哑的声音如同野兽的低吼,充满了毁灭一切的疯狂杀意!她铁面具猛地转向庆叔,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地狱之火,“庆叔!找到他!找到那个老东西!让他……永远闭嘴!”
“班主!”小蝶被柳含烟此刻散发出的、如同实质般的恐怖杀意惊得从条凳上跌坐下来,失声叫道。那方汗巾子,那个褪色的“柳”字,还有柳含烟那从未有过的、近乎崩溃的恐惧与疯狂,让她浑身血液都似瞬间冻结!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,柳含烟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复仇堡垒之下,是何等脆弱与恐惧!
柳含烟猛地转头,赤红的双眼如同两团燃烧的业火,死死钉在小蝶惨白惊恐的脸上!那目光里没有解释,没有安抚,只有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、歇斯底里的狰狞与警告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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