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庆府。三庆班赁下的旧宅院。晨光吝啬,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破败窗棂,在青砖地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柱。空气里弥漫着隔夜的汗味、劣质脂粉气、草药苦涩的余韵,还有一种经年累月、木头霉变与灰尘混合的陈腐气息。后院天井里,几个学徒正压着腿,对着冰冷的砖墙“咿咿呀呀”地吊嗓,声音稚嫩而单薄,带着初学者的滞涩。
小蝶立在堂屋中央。身上依旧是那件半旧的靛蓝碎花棉袄,褪色的布料裹着她依旧清瘦的身形。怀中,那卷粗布包裹的《霓裳血》残谱,冰冷坚硬,如同心口一块无法融化的寒冰。她枯瘦的指尖,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另一件物事——那张折叠得异常方正、边缘被体温焐得微温的粗桑皮纸。纸面粗糙依旧,却早已被泪水反复浸透、风干,留下凹凸不平的痕迹。空白。一片令人窒息的空白。
师父……江雾中那佝偻的蓑衣残影……无言的注视……无言的托付……
巨大的悲恸与释然,如同冰与火的潮汐,在她胸腔内无声地冲撞、撕扯。深陷疤痕中的眼眸低垂,目光落在脚下冰冷的青砖地上,仿佛要穿透这厚重的砖石,望向某个不可知的深处。
“小蝶姐!” 一个梳着双丫髻、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小丫头捧着一个粗陶药罐,小心翼翼地蹭进来,声音怯生生的,“药……药煎好了,按您说的方子,加了一钱川贝……”
浓烈的草药苦涩气息瞬间压过了室内的陈腐味道,直冲鼻端。小蝶猛地从思绪中惊醒!她抬起头,深潭般的眼眸恢复了一片冰封的平静。她接过那滚烫的粗陶药罐,指尖传来的灼热让她微微蹙眉。药汁漆黑粘稠,在罐底翻滚着细小的气泡,散发着刺鼻的辛烈气味。
她端着药罐,脚步无声地穿过堂屋,走向后院天井。天井不大,青砖铺地,角落堆着些废弃的戏箱杂物。石头和小云,还有另外两个从春熙堂救出的残音班学徒,正排成一溜,对着冰冷的东墙,在武行师傅粗声大气的喝令下,一遍遍做着枯燥乏味的“云手”和“山膀”基础身段。汗水顺着他们稚嫩却冻得发红的小脸淌下,在清晨的寒气中凝成白雾。
小蝶的目光扫过他们冻得通红、有些甚至裂了口子的手,扫过他们因用力而绷紧的、微微颤抖的小小身躯。残音班冰天雪地里罚跪的身影,庆叔沉默守护的目光,瞬间与眼前重叠。一股尖锐的痛楚攫住了她的心脏。
她没有出声。只是默默地走到天井角落一个半废弃的石臼旁。石臼里积着昨夜未化的残雪,混着尘土。她将滚烫的粗陶药罐放在冰冷的石臼边沿上。然后,她蹲下身,枯瘦的手指探入冰冷的雪泥中,挖出一捧干净些的雪。
“手。” 嘶哑破碎的声音响起,不高,却清晰地穿透了学徒们粗重的喘息和武行师傅的喝令。
学徒们动作一僵,茫然地回头看向小蝶。武行师傅也住了口,疑惑地望过来。
小蝶没有看任何人。她只是对着离她最近、冻得手指关节红肿的石头,伸出了那只沾着雪泥的枯手。掌心摊开,一小捧干净的、冰冷的雪。
石头愣了一下,看着小蝶平静无波的眼睛,又看看那捧雪,似乎明白了什么。他怯生生地伸出自己红肿僵硬的小手。
小蝶用另一只手,极其轻柔地握住石头的手腕。那冰冷的、布满冻疮裂口的手指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,引导着石头红肿的小手,缓缓地、小心翼翼地,浸入她掌心那捧冰冷的雪泥之中!
“嘶——!” 石头被突如其来的刺骨冰寒激得倒抽一口冷气,本能地想缩手!
“别动!” 小蝶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威严,如同残音班冰窟里柳含烟的指令。她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,稳稳地箍着石头的手腕,将那只冻伤的小手更深地按进冰冷的雪泥里揉搓!动作看似粗暴,力道却控制得极有分寸。
“冻狠了……先用雪搓……活开血脉……再用温水……” 她一边揉搓,一边用那破碎嘶哑的声音,极其缓慢地、一字一句地说道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僵的肺叶里艰难挤出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、令人信服的平静力量。像是在教导石头,又像是在对当年那个在雪地里罚跪、无人问津的自己说话。
冰冷的雪泥在红肿的皮肤上摩擦,带来尖锐的刺痛和麻木。石头咬着牙,小脸皱成一团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却强忍着没掉下来。他能感觉到手腕上那只枯瘦的手传来的、冰冷的、却异常稳定的力量。
小蝶的动作极其专注。她深陷疤痕中的眼眸低垂,只盯着石头那只在雪泥中揉搓的小手。仿佛此刻,这冻伤的手,便是她全部的世界。
陈四喜端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,斜倚在后院通往前堂的门框上。碗里是黑乎乎、散发着浓烈苦涩气味的药渣——那是他昨夜练功闪了腰,小蝶给他开的方子煎剩下的。他刚灌了一大口温热的药汤下肚,正皱着眉头,咂摸着嘴里那令人作呕的苦涩余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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