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院天井里的一幕,清晰地落入他眼中。
小蝶蹲在冰冷的石臼旁,枯瘦的身形裹在宽大的旧棉袄里,像个单薄的影子。她低着头,用那双布满伤痕的手,极其专注地、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,为一个冻伤的小学徒揉搓着冻疮。昏淡的晨光勾勒着她低垂的侧脸,点翠头面早已卸下,露出苍白憔悴的底色和深陷的眼窝。那神情,不再是戏台上的冷艳威严,也不是面对血谱时的冰冷决绝,而是一种……近乎虔诚的平静。
石头那强忍疼痛、憋着眼泪的小脸……小蝶枯手上那刺目的冻疮裂口与布条渗出的暗红……还有……那放在石臼边沿、兀自散发着苦涩热气的粗陶药罐……
这一切,如同无声的重锤,狠狠砸在陈四喜的心坎上!十年!整整十年!他行走江湖,搭台唱戏,刀头舔血!他看惯了班子里学徒挨打受冻,看惯了老弱病残在后台角落里无声凋零!他信奉的是“吃得苦中苦,方为人上人”,是“台上一分钟,台下十年功”的严苛!他曾在徽班后台,对那些摔得鼻青脸肿、含着眼泪还要爬起来练功的孩子大声喝彩!认为那才是“活气”!才是“劲儿”!
可眼前这一幕……这冰冷的雪泥……这笨拙却执拗的揉搓……这嘶哑破碎却透着异样温度的叮嘱……这与他信奉的、用鞭子与呵斥逼出来的“活气”,截然不同的力量……
他喉头那口尚未咽下的、苦涩的药汤,仿佛瞬间凝成了冰坨!死死地卡在了食道里!烧灼感与冰冷的窒息感同时袭来!他端着粗瓷药碗的手,控制不住地剧烈一抖!
“哐当——哗啦!”豁了口的粗瓷大碗脱手飞出!狠狠砸在冰冷的青砖门阶上!摔得粉碎!漆黑的药渣和浑浊的药汁四溅开来,如同泼洒了一地绝望的墨汁!苦涩的气息瞬间浓郁得令人窒息!
巨大的碎裂声惊动了天井里的所有人!学徒们吓得猛地回头!武行师傅也愕然望来!小蝶揉搓的动作微微一顿,枯瘦的手指停在石头红肿的手背上。她缓缓抬起眼,深陷疤痕中的目光穿透弥漫的苦涩药气,平静地投向门阶上僵立如木偶的陈四喜。
陈四喜魁梧的身躯如同被钉在了原地!他死死盯着地上那滩破碎的瓷片和污浊的药渣,又猛地抬头看向小蝶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!那张惯常写满豪爽与不羁的脸上,此刻充满了极度的震惊、茫然,以及一种被无形巨力彻底颠覆认知的巨大冲击!
十年睥睨!十年信奉的“铁血”法则!十年对昆腔“陈腐”的嗤之以鼻……在这一地狼藉的苦涩药渣和那双平静眼眸的注视下……轰然崩塌!碎成了脚下冰冷石阶上……那一片片带着绝望苦味的……污浊青苔!
他张着嘴,粗重的喘息带着浓重的白雾,在寒冷的空气中剧烈起伏。喉咙里如同塞满了滚烫的沙砾,烧灼刺痛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只有那双瞪大的眼睛里,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混乱与……一种近乎失魂落魄的茫然。
小蝶收回了目光。仿佛那碎裂的瓷碗和僵立的人影,不过是拂过水面的微风。她低下头,继续用雪泥揉搓着石头红肿僵硬的小手。嘶哑破碎的声音,在死寂的后院里,清晰地响起,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:
“气……沉檀中……”
“莫……学那……火烧嗓……”
午后。临时充作后台的东厢房。
空气里混杂着油彩、松香、汗味和劣质炭火的气息,喧嚣被厚厚的棉帘隔绝在外,只余下炭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。几盏油灯挂在斑驳的土墙上,光线昏黄摇曳。
小蝶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褶子,脸上只薄施脂粉,头上绾着简单的发髻,簪着一支素银簪子。她站在屋子中央,面前站着石头和小云,还有另外两个残音班救出的孩子。孩子们脸上惊惶稍减,换上干净的粗布衣裳,但眼神依旧怯懦如鹿。
她怀中没有抱着那卷冰冷的血谱,只有那张被泪水反复浸透、边缘磨损的空白粗桑皮纸,叠得方正,紧紧贴在心口的位置。仿佛那是师父无声的注视。
“站好。” 嘶哑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力量。她枯瘦的手指,极其缓慢地抬起,不是指向某个方向,而是轻轻点在自己的喉间,锁骨下方凹陷处。
“这里……檀中穴。” 她的声音破碎,却异常清晰,“气……沉下去……像……石头……落水底……”
她一边说着,一边极其缓慢地做了一个吸气沉息的示范动作。枯瘦的身体微微起伏,气息绵长而深沉,完全不同于徽班吊嗓时那种直着脖子、声嘶力竭的“喊嗓”。
石头和小云茫然地看着她,又看看她的动作,下意识地模仿着,小胸脯笨拙地起伏。另外两个孩子也跟着学,动作僵硬而滑稽。
小蝶深陷疤痕中的眼眸平静地扫过他们。没有呵斥,没有不耐。她走到石头面前,枯瘦冰冷的指尖,极其轻微地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,点在了他喉间那个小小的、凸起的喉结下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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