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庆五年,暮春。江南。
此地名唤菱塘,非通衢大邑,只一寻常水镇。数道清溪穿镇而过,汇入运河支流,终年水汽氤氲,石板路上也仿佛沁着深绿。镇西僻静处,临水有座小小木阁,半悬于河面,唤作“听澜阁”。阁子旧了,木色发乌,檐角生着薄薄苔藓,倒映在浑浊的河水中,也只是一团沉默的影。
阁内陈设极简,一桌一榻,一炉一几。窗扉半开,河风带着水腥与暮春草木的暖湿气,缓缓灌入。窗前坐着一个人影,青布袍子裹着瘦削身躯,头上压着一顶宽檐旧竹笠,笠缘压得极低,只露出一个线条嶙峋的下颌,和一段爬满暗红扭曲疤痕的脖颈。那疤痕蜿蜒而下,隐入衣领深处,如同被烈火舔舐过的枯枝。她便是柳含烟。昔年名动金陵的闺门旦,后来玄铁覆面、心如寒铁的残音班主,如今,只是这菱塘镇上一个无人知晓来历、亦无人敢轻易靠近的“哑婆”。
一只枯瘦的手搁在膝上,紧紧攥着一物。正是那支点翠金簪。簪身微曲的痕迹犹在,翠羽幽蓝依旧,只是那点蓝光,在阁内昏昧的光线下,沉甸甸的,再无昔日画舫灯影下的华彩,亦无复仇烈焰淬炼出的寒芒。它静静躺在掌心,像一块冰冷的烙铁,烫着早已失去知觉的皮肉,也烫着心底最深最暗的角落。
运河就在不远处。白日里舟楫往来,橹声欸乃,人声嘈杂。唯有这薄暮时分,喧嚣渐歇,白日里被市声掩盖的声响,才得以浮出水面。柳含烟终日枯坐,唯有此际,会微微侧首,那斗笠下的阴影,似乎投向窗外水声的方向。她在听。听水声拍打木桩,听鱼跃的微响,听风掠过芦苇梢头。听那几乎被遗忘的,属于“柳含烟”的耳朵,才能捕捉的、属于声音本身的韵律。
今日的暮色来得有些迟。天际还残留着一抹极淡的橘红,映得河水也泛着暖金。河风里,除了寻常的声响,忽然,遥遥地,飘来一缕异样的音韵。不是本地咿咿呀呀的滩簧小调,也非粗犷的船工号子。那声音,初听是徽班腔调的高亢激越,如裂帛,如击石,带着一股子北地的硬朗风尘气。可这硬朗之中,竟又奇异地揉进了一丝极缠绵、极婉转的底子。像刚硬的铁器上,缠绕着一段柔韧的丝弦。
柳含烟攥着金簪的手指,几不可察地一紧。那枯井般沉寂的心湖深处,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,漾开细微的涟漪。她微微抬了抬斗笠边缘,疤痕纵横的脖颈转向运河上游声音来处。视野被窗框切割,只看见一段浑浊的河水,和一艘正缓缓驶过的大乌篷船。船头似乎扎着红绸,船舱里人影晃动,灯火已燃起,映着窗纸。那奇特的唱腔,正是从船中飘出,顺着水波,悠悠荡荡,直送到听澜阁的窗下。
起初是陌生的词句,陌生的板式,徽腔的骨架撑得满满当当。然而,就在一个悠长的拖腔将尽未尽之际,那唱腔陡然一转!仿佛硬石裂开,涌出一泓清泉。那行腔,那吐字,那气息的流转,分明带着刻入骨髓的熟悉——
“…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……”
七个字!如惊雷,如细针,狠狠扎进柳含烟耳中!是《牡丹亭·游园惊梦》!是杜丽娘!是柳含烟当年在秦淮画舫上唱得百转千回、引得满堂彩声的“皂罗袍”!只是这“姹紫嫣红”,被镶嵌在截然不同的曲牌节奏里,徽腔的筋骨托着它,赋予它一种奇异的、既熟悉又陌生的生命力。不再是昆腔水磨调特有的、那种抽丝剥茧般的极致缠绵,而是更明朗,更外放,甚至带着一丝……新生的喜悦?
柳含烟整个人僵在窗前,如同被那七个字施了定身法。斗笠下的阴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,呼吸骤然变得粗重而艰难,喉间发出破风箱般“嗬嗬”的抽气声,那是被毒药彻底摧毁的声带徒劳的痉挛。她攥着金簪的手剧烈颤抖起来,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“咔”响。簪尖深深刺入掌心,带来尖锐的刺痛,却远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般的剧痛与狂澜!
金陵!秦淮!画舫!灯火如昼!水袖翻飞!台下那双曾盛满海誓山盟、最终却淬满毒汁的眼睛!“……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……” 当年她唱这一句时,心中是少女伤春的幽怨,何曾想过一语成谶,自己的一生,连同那绝世的嗓音与容颜,真真都付与了断井颓垣!后来在残音班,她逼着小蝶唱这词,腔调依旧,却字字如刀,声声泣血,只为剜出仇人眼中的恐惧!再后来……赵府的火光冲天,仇人毙命,小蝶浴血,庆叔倒下……这“姹紫嫣红”,连同她整个盛年,早已在血与火中化为灰烬,沉入最深最暗的忘川!
船上的新腔还在继续,全然不知自己搅动了岸上听澜阁中怎样的一片死水惊涛。那徽班底子托着昆曲的魂魄,竟一路唱了下去,唱的是杜丽娘游园,词句依稀是旧词,腔调却已天翻地覆。唱至“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”时,竟又巧妙地转入了另一个更激越的徽班调门,似在追问,又似在宣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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