柳含烟浑身都在抖。那嘶哑破碎的喉咙深处,一股腥甜涌上。她多想发出声音,哪怕是野兽般的嘶吼!她想质问,这究竟是谁在唱?是谁,胆敢将这浸透了她一生血泪的腔调,如此“亵渎”,又如此……“新生”?是小蝶吗?那个被她当作复仇之刃、最终却挣脱了仇恨枷锁的“影子”?还是……那徽班里的生力军,融了她残音班幸存的孩子?
她不知道。她只知道,这揉碎了旧梦、又捏塑出新声的唱腔,像一把烧红的钝刀,在她早已麻木的心上反复割锯。痛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、令她恐惧的……活气。
船行渐远,唱腔也随风飘散,变得模糊不清。但最后几句,却异常清晰地穿透暮色,乘风破水而来:
“……生生死死随人愿……”
“……便酸酸楚楚无人怨……”
是《牡丹亭》原词!却又被赋予了新的旋律,新的节奏,新的力量!不再是杜丽娘缠绵病榻的哀婉自伤,那“随人愿”三字,唱得竟有几分斩钉截铁的决绝与开阔!
“生生死死随人愿……”
柳含烟枯坐的身躯猛地一震!斗笠下,那双早已枯涸、如同蒙尘琉璃珠般的眼睛,骤然爆出一丝极其微弱、却锐利如电的光!这光,穿透了积年的尘霾,穿透了玄铁面具的虚影,仿佛瞬间照亮了那早已被遗忘的、属于“柳含烟”而非“复仇厉鬼”的灵魂深处!
是了!是了!杜丽娘为情而死,为情而生,她所求的,不过是一个“随人愿”!而她柳含烟呢?半生沉沦,半生为恨所驱,所求为何?所求为何?!是赵世铭的命吗?她得到了,可那之后呢?是永世的孤寂与虚无!是这具行尸走肉般的残躯!这“愿”,是她的愿吗?还是那场滔天恨火焚尽一切后,留下的冰冷灰烬?
“随人愿”……“无人怨”……
那新腔中的决绝,像一道闪电,劈开了她心中厚重的阴霾。原来解脱,不是遗忘,不是麻木,而是“随”了自己的本心之愿!放下那焚身的恨,放下那无休的怨!她曾是秦淮河上最耀眼的花,她的“愿”,从来不是复仇!是那水磨腔的婉转流丽,是那霓裳羽衣的顾盼生姿,是那戏梦人生的极致风华!这“愿”,并未因她的毁灭而断绝!它在小蝶身上,在那融芳班的新腔里,在这运河上飘来的陌生唱段中……活着!以另一种她无法想象、却无法否认的生命力,活着!
攥着金簪的手指,不知何时已松开。那支曾承载着最深沉的爱恋、最刻骨的背叛、最炽烈的血仇、最终又归于沉寂的金簪,在她微微发颤的枯指间,轻轻滑落。
“叮……”
一声极轻微、极清脆的响动,几乎被水声湮没。那点幽蓝的翠羽,在窗棂透入的最后一缕残阳里,划出一道短促而决绝的弧光,没入窗外浑浊的河水之中。没有挣扎,没有留恋,只有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,迅速漾开,随即被奔流的河水抹平,再无痕迹。
簪沉了。
柳含烟保持着那个微微前倾、手指悬空的姿势,一动不动。斗笠彻底遮住了她的脸,只有那布满疤痕的脖颈,在暮色中显得异常突兀。喉间那破风箱般艰难的抽气声,不知何时也停了。取而代之的,是另一种更细微、更奇异的声音。她的嘴唇,在那层叠扭曲的疤痕之下,无声地翕动着。没有一丝气流震动声带,没有任何人能听见她发出的“声音”。但那口型,那唇齿间无声的震颤,分明在努力地、极其艰难地,试图摹仿着方才那新腔中“姹紫嫣红”的韵脚,摹仿着“生生死死随人愿”的腔调……
暮色四合,终于彻底吞噬了天边最后一点暖色。听澜阁内一片昏暗,只有水面上倒映着远处人家零星亮起的灯火,像几点飘摇的鬼火。窗下,运河水汤汤东去,不舍昼夜,将那支沉入河底的金簪、将岸边木阁中无声翕动的唇、将徽班新腔揉碎的昆曲遗韵、将千年来伶人歌哭笑骂的魂魄……一并裹挟着,流向不可知的远方。水声汩汩,恒久而单调,淹没了世间所有惊心动魄的爱恨情仇,只留下这汤汤不息的水流,如同那磨了千百年、还将继续磨下去的水磨腔,在时间的长河里,幽幽回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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