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家那方小小的院落,此刻已彻底沦为一片惨白的死地。门楣上悬着的两道白幡,在湿热的南风中颓然垂落,如同吊丧者无力的手臂。堂屋正中,两口薄棺并排停放,散发着新木与死亡混合的浓烈气味,将五月的空气都凝固成粘稠的铅块。劣质白烛燃烧的焦臭蜡油味、草药吊命的苦涩、以及那挥之不去的血腥气,在灵堂里沉浮交织,令人窒息。角落里,陈氏和几个本家女眷早已哭干了眼泪,只剩下麻木的抽噎,手中缝制的孝衣针脚歪斜,如同她们此刻支离破碎的心神。
里屋门口,侯大瘫坐在地,抱着被王孺人折断的右手腕,疼得龇牙咧嘴,豆大的冷汗混着灰尘滚落。他眼中残留着方才被王孺人那洞穿灵魂的冰冷目光震慑的惊惧,但更多的,是被当众揭穿、断腕剧痛所激起的、愈发疯狂的怨毒。他死死盯着灵堂中那个挺直如孤松的背影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心底一个声音在咆哮:不能坐以待毙!必须反咬一口!彻底钉死这桩案子!
院门外传来一阵刻意拖沓、带着官家威势的脚步声。张师爷带着几个睡眼惺忪、一脸不耐的衙役,终于“闻讯”而至。他依旧是一身簇新的油绿布袍,三角眼里精光闪烁,脸上却挂着沉痛与肃穆,仿佛真是为徐家接踵而至的惨祸而来。
“徐娘子!节哀!节哀顺变啊!”张师爷一进院门,目光迅速扫过院内惨状,在侯大那狼狈的姿态和断腕上停留一瞬,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,随即换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,对着灵堂方向拱了拱手,“天降奇祸!徐老爷清誉乡里,竟遭此横劫!弘禔大郎少年英才,竟也……唉!本师爷闻之心如刀绞!县尊大人亦深为震悼!定要严惩凶徒,以慰亡灵!”他声音洪亮,字字铿锵,目光却如同探针,审视着王孺人的反应。
王孺人静立在丈夫徐有勉的棺椁前,背对着院门。她身披粗麻重孝,身影在烛光下显得异常单薄,却挺直得如同历经风霜的崖柏。对于张师爷那番冠冕堂皇的“抚慰”和“承诺”,她没有任何回应,甚至连头都未曾回一下。仿佛这院中的一切喧嚣,都与她无关。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棺木侧板上那个尚未完全干涸、依旧刺目惊心的血字——忍。
这无声的沉寂,如同无形的耳光,抽在张师爷脸上。他脸上的沉痛表情僵了僵,三角眼中闪过一丝愠怒,随即又被更深的算计取代。他清了清嗓子,声音陡然转厉,带着官腔:“然!国有国法,家有家规!徐家一夜之间,家主遇害,长子重伤而亡,此乃惊天血案!本师爷奉县尊严命,必要查个水落石出!还亡者一个公道!”他猛地转向瘫在地上的侯大,厉声喝问:“侯大!你乃徐家旧仆,昨夜究竟发生何事?大郎因何重伤致死?你手腕又是如何折断?速速从实禀来!若有半句虚言,大刑伺候!”
这声喝问,如同信号。侯大浑身一颤,猛地抬起头,脸上瞬间堆满了“冤屈”和“悲愤”,连断腕的剧痛都仿佛被这“冤屈”暂时压了下去。他挣扎着用左手撑地,连滚带爬地“扑”到张师爷脚边,涕泪横流,声音嘶哑凄厉,如同杜鹃啼血:
“青天大老爷!师爷!您可要为小人做主啊!为我家老爷和大郎伸冤啊!”他左手狠狠捶打着地面,发出沉闷的响声,指向灵堂内王孺人的背影,眼神怨毒如蛇,“是她!是夫人!是她害死了大郎!还要杀小人灭口啊!”
此言一出,如同巨石投入死水!院内所有人都惊呆了!连那几个麻木的女眷都停止了抽噎,难以置信地看向侯大,又看向灵堂中那个依旧静默的背影。
张师爷眼中精光爆射,脸上却恰到好处地露出“震惊”与“愤怒”:“胡说!徐娘子乃节烈妇人,岂会行此悖逆人伦之事?!侯大,你可知诬告主母,是何等重罪?!”
“小人句句属实!若有半句虚言,天打雷劈!”侯大赌咒发誓,声音因激动而更加尖利,“昨夜……昨夜小人听闻大郎房中动静不对,急忙赶去查看!却……却撞见夫人她……她正用枕头死死捂住大郎的口鼻!大郎他……他手脚乱蹬,眼珠都凸出来了!小人惊骇欲绝,扑上去想救大郎,却被夫人一把推开!她还……还抄起桌上的药碗,狠狠砸向大郎的头!小人看得清清楚楚啊!”他声泪俱下,描述得绘声绘色,仿佛亲眼所见。
“小人拼死上前阻拦,哭喊着‘夫人住手!那是您亲儿子啊!’谁知……谁知夫人她……她竟如同疯魔了一般!”侯大脸上露出极度“恐惧”的表情,身体筛糠般抖动着,指向自己折断的右手腕,“她不知哪来的力气,一把攥住小人手腕,就那么狠狠一掰!咔嚓一声!小人的手就……就断了啊!青天大老爷!您看看!您看看!”他举起那扭曲变形的手腕,涕泪横流,“若非小人拼死挣脱,又得陈妈妈她们闻声赶来……小人……小人此刻怕是也成了夫人手下的亡魂,与老爷、大郎黄泉作伴去了!夫人她……她是被老爷和大郎的横死刺激得疯癫了!她恨!恨大郎没能保护好老爷!她要拉大郎去陪葬啊!求师爷明鉴!为小人做主!为老爷和大郎伸冤啊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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