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城郭,雄踞渭水之南。八街九陌,车马辚辚,冠盖如云。巍峨的未央宫阙在秋阳下闪耀着刺目的金光,如同盘踞的巨兽,俯视着脚下蚁聚蜂屯的芸芸众生。城门口,执戟的羽林郎眼神锐利如鹰隼,盘查着每一个入城之人。他们的甲胄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,腰间环首刀柄上的缠绳被磨得油亮,无声地宣告着这座帝都的森严与权势。
李然混杂在入城的人流中,一身洗得发白的葛布深衣,头戴破旧的竹笠,背上一个半旧的青布包袱,里面除了一套换洗衣物,便只有那本染血的族谱和父亲遗书。他低垂着头,学着周围那些行脚商贩或投亲访友者的模样,脚步微显蹒跚,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与初入大城的几分怯懦。他化名“子墨”,取自墨家尚智、任侠之意,又隐去锋芒,如同墨汁溶于清水。羽林郎的目光在他身上粗粗扫过,见他衣着寒酸,形容木讷,便不耐烦地挥挥手:“下一个!”李然心中巨石落地,深深吸了一口长安城那混杂着尘土、牲畜、香料与权力气息的空气,踏入了这龙潭虎穴。
甫一进城,巨大的声浪便扑面而来,几乎将他淹没。宽阔的章台街上,驷马高车络绎不绝,华盖流苏,叮当作响。车中贵人或是峨冠博带,或是锦衣貂裘,神色倨傲,视路边行人如草芥。更有卫氏豪奴,身着锦缎短衣,腰挎环刀,簇拥着主家的轩车,在人群中横冲直撞,呵斥之声不绝于耳:“闪开!卫府车驾!”行人纷纷仓皇避让,敢怒不敢言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,那是权势织就的巨网,无处不在,令人窒息。
李然压低了笠檐,顺着人潮缓缓移动。他的目标清晰——城南太学附近的槐市。那里书肆林立,是太学生和各地游学士子聚集之地,消息最为灵通,也最易藏身。他需要一份糊口的活计,更要一双能窥探卫氏根基的眼睛。
槐市果然不负其名,古槐森森,枝叶蔽日。浓荫之下,一间间书肆、简牍铺子鳞次栉比。空气中浮动着新削竹简的清新气息、陈年简册的霉味,以及墨锭的独特焦香。各家店铺门前,悬挂着书写店名的木牌:“兰台遗风”、“石渠旧简”、“鸿都书苑”。铺子内外,挤满了身着儒服的士子。他们或立于铺前翻阅简牍,或三五成群聚于槐荫之下,高谈阔论,声震林木。
“董生《天人三策》,乃治国圭臬!天子当法天而行仁政!”“不然!黄老之术,贵在无为,与民休息,方是长治久安之道!”“诸君慎言!当今陛下雄才大略,北逐匈奴,功盖三皇五帝!岂容尔等妄议?”
争论的焦点,最终总不免落到当朝权贵身上。一人压低声音,却难掩激愤:“卫大将军功高,自不待言。然其支脉子弟,仗势横行,侵夺田宅,僭越礼制者,岂在少数?长此以往,国法何在?民心何安?”此言一出,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附和与叹息。
“嘘!噤声!”另一人紧张地环顾四周,“没见那边几个游侠儿模样的,眼神不善?保不齐便是哪家贵戚的耳目!前日太学里不就有人因议论外戚,被安了个‘非议朝政、心怀怨望’的罪名,生生打断了腿,逐出长安了么?”众人闻言,脸色皆变,议论声陡然低落下去,只剩下翻动简牍的沙沙声和远处车马的喧嚣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恐惧,如同阴云笼罩在槐市上空。
李然心中冷笑,这长安城的光鲜之下,早已是暗流汹涌,民怨如沸鼎。他目光扫过书肆,最终停在“石渠旧简”的招牌下。店主是个须发花白的老者,正吃力地整理着堆积如山的简牍。李然上前,深施一礼,声音带着刻意伪装的谦卑与疲惫:“老丈安好。小子子墨,河东寒士,粗通文墨,略识篆隶。长安米贵,居大不易,敢问贵肆可需抄书人手?但求一饭一榻,工钱不计。”
老者抬起浑浊的老眼,上下打量李然。见他虽衣衫敝旧,但身姿挺拔,手指修长洁净,不似粗鄙之人,眼神也透着读书人的清正,便点了点头:“眼下倒真缺人手。太学里几位博士要的《毛诗诂训传》和《公羊春秋繁露》急得很。你可会摹写馆阁体?”
“小子曾临习过。”李然恭敬答道。
“那便试试。”老者递过一片削好的空白竹简和一管秃笔,“写几个字来。”
李然接过,屏息凝神,悬腕落笔。笔尖在简片上沉稳移动,一个个方正典雅、骨力内蕴的小篆跃然而出,正是标准的太学馆阁体风范。他刻意收敛了平日的锋芒,字迹显得温润平和,毫无棱角。
老者眯眼细看,颔首道:“尚可。留下吧。后院有间堆放杂物的耳房,你且收拾了住下。每日管两餐粟饭,月底酌情给些工钱。抄书需仔细,不可错漏污损!”
“谢老丈收留!小子定当尽心竭力!”李然再次深深一揖,心中稍定。这“石渠旧简”,位置极佳,正对太学西门,往来士子权贵尽收眼底,正是潜伏观察的绝妙所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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