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狩四年,暮春三月。灞水两岸,柳色如烟,新草初茵。长安城万人空巷,士庶咸集于此,行上巳祓禊之礼。清澈的灞水蜿蜒东去,倒映着蓝天白云与岸边攒动的人影。暖风拂过,带来青草与泥土的芬芳,也裹挟着鼎沸人声与丝竹管弦的喧阗。
水边,衣饰鲜亮的女子们笑语盈盈,纤纤素手采摘着新发的兰草、芍药,佩于鬓边襟前,馥郁的花香与少女的体香氤氲交融。她们挽起裙裾,赤足踏入微凉的浅水,以香草蘸水,互相洒濯,祈求涤除不祥,保佑岁岁安康。清脆如银铃的笑声,在水波上荡漾开去。岸上,锦衣华服的士子们临流列坐,羽觞随清波浮泛而下。觞停于谁人面前,谁便须即兴赋诗一首,或引吭高歌,引来阵阵喝彩与善意的哄笑。整个灞水之滨,俨然一幅太平盛世、万民同乐的春日行乐图卷。
李然与张禹,也杂在这如织的游人之中。两人皆是寻常儒生打扮,葛巾深衣,毫不起眼。李然的目光,却并非流连于春光丽色,而是锐利如鹰隼,不动声色地扫视着人群,尤其是那些身着皂衣、腰挎环刀,在人群中逡巡监视的郡府差役身影。张禹则显得有些紧张,宽大的袖袍下,手指紧紧攥着一卷薄薄的帛书。那帛书上,正是他们精心炮制的《灞水怨》檄文。
“时辰将至。”李然的声音低沉,几乎被周围的喧嚣淹没。他目光投向远处,那里,一辆装饰奢华的驷马安车正缓缓驶近,车壁上绘着狰狞的獬豸兽纹——正是河东郡守赵霸的仪仗!车驾所过之处,原本欢愉的人群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劈开,笑声戛然而止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压抑的寂静和迅速低垂的头颅。人们如同躲避瘟神般,忙不迭地向两侧退避。
“动手!”李然眼神一凛,低喝一声。
张禹深吸一口气,猛地将手中帛书抛向空中!几乎同时,李然袖中滑出数枚打磨得极其圆润的石子,手腕一抖,石子破空而出,精准地击打在几棵临水古柳高处的枝桠上!
“哗啦!”几处树冠猛地剧烈摇晃,仿佛被狂风骤然侵袭。数十份、上百份与张禹手中一模一样的帛书,如同被惊起的白色鸟群,纷纷扬扬从浓密的枝叶间飘洒而下!如同春日里一场诡异的“雪”,瞬间覆盖了下方惊愕的人群!
“什么东西?”“天上掉帛书了?”“快看看写的啥!”
好奇与惊疑驱使下,人们纷纷伸手争抢飘落的帛书。识字者迫不及待地展开诵读,不识字的也焦急地围拢过来,催促旁人念出声。顷刻间,无数个或清晰或含混的声音,在灞水岸边此起彼伏地响起,汇聚成一股低沉而充满惊惧的声浪:
“灞水流,怨声起,
贪官污吏遮天日!
河东郡,赵霸狂,
木偶藏,咒君王!
民心怒,天命惩,
忠魂未散誓不息!”
“木偶藏,咒君王?!”这六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,狠狠刺入每一个听闻者的耳膜!方才还沉浸在祓禊欢愉中的人们,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。巫蛊!厌胜!诅咒天子!这是足以诛灭九族、血流成河的滔天大罪!联想到近来长安城中日益弥漫的、关于巫蛊木偶的诡异流言和莫名的搜捕恐慌,这檄文仿佛瞬间点燃了堆积已久的干柴。
“赵霸……他竟敢私藏厌胜之物诅咒陛下?!”“怪不得!怪不得河东赋税越来越重,原来是这狗官失了天心,遭了天谴,却要我等小民替他填那无底洞!”“天神震怒啊!难怪今年河东粟米歉收!原来是有奸臣作祟,引得上天降罚!”“这檄文……写得悲愤!定是忠良之后,忍无可忍才冒死揭发!”
恐惧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急速蔓延、发酵,迅速转化为对赵霸刻骨的愤怒与憎恨。窃窃私语变成了公开的咒骂,投向赵霸车驾的目光,由畏惧变成了毫不掩饰的怨毒。原本祥和喜庆的上巳节氛围荡然无存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与躁动。几个胆大的青年,甚至捡起地上的石块,狠狠砸向赵霸车驾附近的空地,激起一片尘土!
“反了!反了!”赵霸的安车猛地停住,车帘被一只因暴怒而青筋毕露的手粗暴掀开。赵霸那张因常年酒色和暴戾而浮肿变形的脸探了出来,涨成了骇人的猪肝色,细小的三角眼中喷射出吃人的凶光。他死死盯着漫天飘散的帛书和群情激愤的百姓,如同被当众扒光了衣服鞭挞,巨大的羞辱感瞬间吞噬了他。“给本官抓!把这些妖言惑众、诽谤朝廷命官的逆贼统统抓起来!撕了那些妖书!撕了!”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着,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调。
如狼似虎的郡府差役立刻拔出环刀,凶神恶煞地扑向人群,抢夺、撕毁帛书,粗暴地推搡、踢打争抢或诵读帛书的百姓。惊叫声、哭喊声、怒骂声、差役的呵斥声顿时响成一片,灞水之滨一片混乱。
李然与张禹早已趁乱退至外围一棵巨大的垂柳之后,冷眼看着赵霸气急败坏的丑态和差役的暴行。计划的第一步已然奏效,谣言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,瞬间炸开。但李然心中并无丝毫轻松,他知道,这只是风暴的开始。赵霸的报复,必将如雷霆般迅猛酷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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