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城的秋雨,缠绵而阴冷。细密的雨丝如同万千银针,无声地刺穿着暮色,将这座煌煌帝都浸泡在一种粘稠的、令人窒息的灰暗里。章台街两侧高耸的邸第门楼,在雨雾中只剩下模糊而狰狞的轮廓,如同蛰伏的巨兽。檐角悬挂的青铜风铎,偶尔被湿冷的秋风拨弄,发出几声空洞而沉闷的呜咽,更添几分凄凉。宵禁的梆子声已响过三遍,巡城的执金吾士卒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,沉重的皮靴声和甲叶碰撞声在空寂的街道上回荡,如同索命的无常。
李然如同一抹幽魂,紧贴着冰冷的坊墙阴影移动。他身上那件偷来的卫府低级仆役的褐色短衣早已被雨水浸透,紧贴在身上,带来刺骨的寒意。朔方边塞的血与火,老刀生死未卜的担忧,云娘身陷囹圄的焦灼,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,日夜不停地穿刺着他的神经。更让他五内俱焚的是,张禹临死前那首用生命吟唱的《忠魂叹》,如同魔咒般在他耳边反复回响:
忠魂散,天地悲,
春秋义理叹命微。
权臣未诛民心碎,
血染长安志不归!
字字如血,句句剜心!赵霸虽被卫青以军法下狱,然其根基在卫氏!卫桓!这条卫氏支脉中最凶恶的毒蛇,依旧盘踞在长安城中,操纵着赵霸留下的残余势力,编织着新的罗网!江充的绣衣使者如同跗骨之蛆,搜捕愈急。李然深知,自己如同风中之烛,随时可能熄灭。复仇的火焰在绝望中燃烧得更加炽烈,他必须在这盏灯油燃尽之前,完成最后的搏杀——刺杀卫桓!唯有这条元凶授首,方能在黄泉路上,告慰所有逝去的英魂!
凭借老刀在边塞探得的卫府密道图和云娘留下的简易“迷踪粉”,李然如同鬼魅般,避开了层层盘查与巡哨,悄然潜至卫府后巷一处极其隐蔽的角门。这里靠近仆役聚居的杂院和气味熏人的牲口棚,守卫相对松懈。雨水冲刷着墙角的苔藓和污垢,空气里弥漫着马粪、烂菜叶和湿木头混合的腐败气息。
角门虚掩着,仅容一人侧身而过。门内,一条狭窄、堆满杂物、弥漫着浓重霉味的甬道,通向府邸深处。李然的心跳如同密集的鼓点,他深吸一口带着霉味和牲口气息的空气,闪身而入,反手轻轻带上门栓。黑暗瞬间吞噬了他,只有远处几点昏暗的灯笼光芒,透过杂物缝隙投射进来,在地上拉出扭曲跳动的光影。
他如同壁虎般在狭窄的甬道中潜行,每一步都小心翼翼,避开地上的破筐烂桶。云娘绘制的简图清晰地烙印在脑海中:穿过这条甬道,左转绕过柴房,便是仆役们夜间的聚集之所——一座简陋的饭堂。此刻,里面正传出嘈杂的猜拳行令声和劣质酒气,显然守卫们正借雨夜偷懒饮酒。
李然屏息凝神,紧贴着冰冷的土墙,借着柴禾堆的阴影掩护,迅速绕过饭堂门口。里面烛光摇曳,人影晃动,吆喝声不绝于耳。他不敢停留,继续按照记忆中的路线,穿过一片湿漉漉、散发着泥土腥气的菜畦,目标直指位于府邸东侧、相对僻静的卫桓书房所在院落。
就在他即将接近那处月洞门时,一阵压抑的、断断续续的女子啜泣声,如同游丝般,穿透淅沥的雨声,传入耳中!声音来自月洞门旁一间堆放杂物的耳房!
李然心头猛地一紧!这声音……虽然微弱而痛苦,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熟悉!云娘?!他再也无法保持冷静,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,鬼使神差地改变方向,悄无声息地摸到那间耳房破旧的木窗前。窗纸早已破烂不堪,露出几道缝隙。
他屏住呼吸,凑近缝隙,向内望去。
昏暗的油灯下,一个纤细的身影蜷缩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,身上那件素色的麻布衣裙早已被污血和泥泞浸透,破烂不堪。她的双手被粗糙的麻绳反绑在身后,手腕处磨得血肉模糊。头发散乱,遮住了大半张脸,但李然依旧能认出那苍白如纸的下颌和紧抿的、失去血色的嘴唇——正是云娘!
她似乎遭受了非人的折磨,身体因寒冷和疼痛而不住地颤抖、痉挛。每一次抽搐,都伴随着一声极力压抑却仍从齿缝间逸出的痛苦呻吟。她的意识显然已处于半昏迷状态,口中喃喃着模糊不清的字眼:“账簿……毁了……父亲……阿母……然……快走……”
李然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顶门,眼前瞬间血红一片!愤怒、悲痛、悔恨如同岩浆般在胸腔里翻腾奔涌,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!他死死咬住下唇,铁锈般的腥味在口中弥漫,才没有发出野兽般的嘶吼!云娘!那个在灞水边如鬼魅般散布诅咒的巫女!那个在朔方风沙中与他并肩作战的同伴!那个身怀血仇、眼神冰冷如霜的女子!此刻竟像破败的玩偶般被丢弃在这污秽的角落!
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的短匕,就要不顾一切地破门而入!
就在这时!“吱呀——”耳房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从外面推开。一个身材矮壮、穿着管事服色的中年男人,带着一身酒气和雨水走了进来,脸上带着施虐后的残忍快意。他踢了踢地上蜷缩的云娘,狞笑道:“小贱人,骨头倒是硬!江使者的‘水刑’(一种残酷的灌水刑罚)都没让你吐出那账簿正本的下落?哼!不过没关系,等卫爷忙完手头大事,有的是法子炮制你!”他俯下身,粗暴地揪起云娘的头发,迫使她仰起脸,“啧啧,可惜了这张脸……要是肯乖乖说出李然那小崽子的下落,说不定还能给你个痛快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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