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地边境,荒村野渡。此地虽在秦楚边境,秦法森严犹在,然村落凋敝,人迹罕至,较之深入楚境或莽莽群山,反多了几分灯下黑的侥幸与可控。
夜雨如织,敲打着破败茅檐,汇入檐下泥泞,汩汩如泣。村中几无灯火,唯余村头一间废弃的社祠,窗棂破损,透出一点昏黄油灯的光晕,在无边雨夜中飘摇如鬼火。
祠内,泥塑的土地神像早已斑驳剥落,露出内里枯朽的草胎木骨。蛛网尘封,唯有神案前一小块地方被草草清扫过,铺着些干草。梁蔚蜷缩其上,裹着一件湿透的深灰色斗篷。篝火早已熄灭,只余几缕青烟和冰冷的灰烬。背脊上李珏鞭笞留下的伤口,在阴冷潮湿中如同无数毒虫啃噬,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尖锐的刺痛。他紧闭双眼,试图凝神,脑中却只有梅玲在廷尉狱中被拖走时那诀别的眼神,以及张伯割席断义时那刻骨的鄙夷。
“咯吱——” 破败的祠门被轻轻推开,带进一股裹挟着水汽的冷风。梅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,身披蓑衣,头戴竹笠,遮住了大半面容,唯有一双眸子在昏暗中亮得惊人,带着一种近乎陌生的、孤注一掷的决绝。她手中提着一个粗陶瓦罐,散发着微弱的黍米粥香气——这是楚地贫苦人家最常见也最珍贵的食物。
“蔚……”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,取下斗笠,露出同样憔悴但神情异常紧绷的脸庞。雨水顺着她额前散落的发丝滴落。
梁蔚艰难地睁开眼,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瓦罐上,一丝微弱的暖意尚未升起,便被她眼中那异样的光芒冻结。他沉默地看着她走近,将瓦罐放在冰冷的神案上。
“喝点粥,暖暖身子。”梅玲的声音很低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她没有看梁蔚的眼睛,自顾自从怀中摸出一个粗陶碗,舀了半碗尚有余温的黍粥,递了过来。
梁蔚没有接。他只是盯着她,目光锐利如刀,仿佛要穿透她强装的镇定,直刺灵魂深处:“为何冒险至此?李珏的爪牙,怕是已搜遍了楚地边境。”
梅玲端着碗的手僵在半空。昏黄的灯光下,她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祠外风雨呜咽,如同万千冤魂的悲鸣。
“因为……” 她猛地抬起头,迎上梁蔚的目光,眼中那压抑已久的火焰终于彻底爆发,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狂热,“因为……时候到了!蔚!不能再等了!”
“时候?” 梁蔚声音嘶哑。
“对!复仇的时候!掀翻暴秦的时候!” 梅玲的声音陡然拔高,在空旷破败的社祠中激起回响,震得梁蔚耳膜嗡嗡作响,“你还在等什么?等你的离间术?等赵高老贼自己倒台吗?看看你现在的样子!看看咸阳城里悬赏你人头的告示!看看廷尉府门口那等着车裂我的刑架!” 她眼中泪光闪烁,却燃烧着比泪水更炽烈的火焰。
“荆轲!” 她几乎是嘶吼出这个名字,如同念诵神明的咒语,“荆轲壮士!他失败了!可他的血没有白流!他的魂灵在看着我们!看着所有不甘为奴的楚人!看着这暴秦的末日!‘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’!这绝唱,是号角!不是挽歌!”
她踏前一步,逼近梁蔚,蓑衣上的雨水滴落在干草上,洇开深色的印记:“蔚!我受够了!受够了躲藏!受够了算计!受够了看着你被仇恨折磨却束手无策!更受够了……受够了廷尉府那比地狱更可怕的牢笼!每一次鞭打,每一次烙铁,他们都在逼问我你的下落!逼问那些该死的竹简!” 她身体微微颤抖,眼中是深入骨髓的痛苦与屈辱,随即又被更疯狂的火焰取代。
“就在昨夜!他们用烧红的烙铁……逼我画押,诬你私藏张仪、苏秦的禁书!说你是反秦祸首!” 梅玲的声音如同泣血,“我……我签了!维!我签了!用我的血指印!签下了那份……足以将你送上车裂刑台的伪证!”
轰——!如同惊雷在梁蔚脑中炸响!他猛地坐起,牵动背伤,剧痛钻心,却不及心中那被撕裂的万分之一!他死死盯着梅玲,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女人。伪证!画押!将他送上刑台?!
“为什么?!” 梁蔚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,嘶哑破碎,带着地狱般的寒意。
“为什么?!” 梅玲发出一声凄厉的惨笑,泪水终于决堤,混合着雨水滑落,“因为恨!恨你!恨你的懦弱!恨你的‘智谋’!恨你眼睁睁看着我受尽酷刑,却龟缩在这荒村野祠!更因为……” 她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神圣的疯狂光芒,“……因为楚!因为‘亡秦必楚’的誓言!因为荆轲未竟的遗志!赵高要借你的血,震慑天下!我偏要……借你的‘罪’,点燃燎原之火!”
她张开双臂,如同拥抱一个虚幻的图腾,声音带着蛊惑的魔力:“蔚!这是天意!赵高欲杀你立威,天下反秦志士,正可借你之‘罪’,揭竿而起!你的血,将比荆轲的血更滚烫!更能唤醒沉睡的六国!你的名字,将与荆轲并列!光照千古!此乃……大仁!大义!大牺牲!”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