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中沃野,秋意已深。咸阳城郭的巍峨阴影,被渭水之南的广袤田野推远,稀释成天际一道模糊的灰线。一处唤作“桑里”的偏僻村落,依着低矮的土坡散落着几十户人家。夯土为墙,茅草覆顶,鸡犬相闻。村口立着一块半朽的木牌,刻着“什伍连保”的律令条文,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,如同这秦法本身,虽森严刻入骨髓,却难掩其下的凋敝与死气沉沉。
梁蔚的居所,在村落最西头,紧邻着一片野竹丛生的荒地。土墙低矮,柴扉半掩。屋内一榻、一几、一灶而已,陈设简陋,唯墙角垒着几捆扎得整整齐齐的竹简,显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。空气中弥漫着新蒸黍羹的寡淡香气——那是此地黔首赖以活命的主食,掺着野菜,聊以果腹。
他盘坐于粗糙的草席上,面前矮几上摆着一碗尚冒热气的黍羹。羹色浑浊,几片灰绿色的野菜叶子漂浮其上。他手持一柄边缘磨得光滑的木匕,却久久未动。目光越过半开的柴扉,投向院外那片收割后裸露着褐色根茬的田野。几个同样穿着粗麻短褐的黔首,正佝偻着腰,在里正的监督下,以简陋的耒耜翻整土地,为冬麦播种做准备。他们动作迟缓,眼神麻木,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。这便是商君“什伍连保”之法下的黔首日常,五人一伍,十人一什,互相监视,一人怠惰或犯禁,全伍连坐受罚。死寂的田野上,唯有风声呜咽,卷起几缕尘土。
“先生。” 一个略显拘谨的年轻声音在门口响起。
梁蔚收回目光。门口站着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,名唤阿稷,是村中里正之子。少年身形单薄,面色黝黑,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,带着对知识近乎本能的渴望。他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卷边缘磨损、用麻绳仔细捆扎的旧竹简,正是梁蔚前日交予他誊抄的《鬼谷子·捭阖篇》残章。
“进来吧。” 梁蔚声音平和,却掩不住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沙哑。
阿稷脱掉沾满泥巴的草鞋,恭敬地赤足踏入,在梁蔚对面跽坐。他将誊抄好的新简和原本旧简一并置于几上,双手奉还:“先生,学生已誊毕。只是……‘见变化之朕焉,而守司其门户’一句,‘朕’字古奥,学生不解其意,斗胆揣测,可是指窥见事物变化的细微征兆?”
梁蔚微微颔首,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赞许。这少年天资聪颖,更难得的是身处这知识荒漠般的乡野,竟未被秦法彻底磨灭求知之心。他拿起阿稷誊抄的新简,指尖拂过那尚显稚嫩却极其工整的刻痕。竹片微凉,带着新削的木质气息。焚书坑儒的阴影之下,这卷《鬼谷子》残篇,如同黑暗中的星火,弥足珍贵。
“‘朕’,通‘朕兆’,即细微的征兆、端倪。” 梁蔚的声音不高,却清晰沉稳,如同山涧幽泉,“鬼谷先生所言,乃纵横家立身之本。天地万物,阴阳消长,皆有其运行的轨迹与显露的征兆。智者,当如良医观色,明察秋毫之末,于无声处听惊雷。唯有如此,方能把握‘门户’——即关键节点,或开或阖,或进或退,掌控先机。” 他顿了顿,目光变得深远,“昔日苏秦佩六国相印,张仪破合纵于樽俎之间,皆因深谙此道。非仅口舌之利,实乃洞察人心、预判大势之能。”
阿稷听得入神,眼中光芒更盛,忍不住追问:“先生!那……如何能练就这般洞察之能?如先生般……算无遗策?” 他语气中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憧憬与急切。
“算无遗策?” 梁蔚嘴角扯出一丝极淡、极苦的弧度,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漾开一圈苦涩的涟漪。他放下竹简,目光掠过阿稷年轻热切的脸庞,投向院外那片萧瑟的田野,声音低沉下去:“阿稷,你可知,这世间最难的,非是洞察秋毫,而是……洞察己心。仇恨如火,能焚尽理智,亦能……蒙蔽双眼。智谋如刀,可伤敌,亦可……自戕。”
他缓缓抬手,指向院外田野中那些麻木劳作的黔首:“你看他们,受什伍连坐所困,看似愚钝。然你我今日能于此谈论纵横之术,全赖他们耕种所得之黍米。这便是‘势’!纵横之术,首在识势、借势、造势。然势如流水,变幻莫测。强求掌控,反受其噬。昔年……” 他声音微不可察地一顿,似有千钧重负压在喉间,“……我执着于复仇,以智谋为刃,步步为营。仇雠虽灭,然……” 他没有说下去,眼中掠过深沉的痛楚与空茫。梅玲血染法场的身影,张伯枯槁倒地的眼神,父母幼弟被车裂的血雾……在他心底无声翻涌。那复仇的烈焰焚尽仇敌,亦将他心中珍视的一切化为灰烬。
阿稷似懂非懂,却敏锐地感受到先生话语中那份沉甸甸的沧桑与悲凉,不敢再问,只恭敬垂首:“学生……受教。”
沉默在简陋的屋内蔓延,只有灶膛里柴禾燃烧的轻微噼啪声。
“梁先生!梁先生!” 一个急促而带着惶恐的声音打破寂静。村中里正气喘吁吁地出现在柴扉外,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惧。他身后跟着两名身着皂隶服色、腰悬短刀的亭卒,神色倨傲冰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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