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蔚心中一凛,面上却不动声色,示意阿稷将竹简藏于身后草席之下。
“里正何事?” 梁蔚起身,跽坐于席,姿态从容。
里正抹了把额头的冷汗,指着亭卒道:“先生,这两位……是南亭的亭长大人……奉县尉之命,通传……反贼张伯余党尽数伏诛之事!让……让各村什伍,严加盘查,若有可疑人等隐匿不报,连坐同罪!” 他声音颤抖,眼神不住瞟向梁蔚,满是担忧。
亭卒上前一步,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屋内简陋的陈设,最后落在梁蔚那张黥痕虽淡、却难掩风霜的脸上,带着审视:“你就是那个新来的?原籍何处?可有验、传?”
梁蔚垂目,声音平稳:“小民梁季,原籍邯郸。兵燹流离,验、传……遗失于途。蒙里正收留,编入本村什伍,耕种为生。” 他刻意用了化名,语带邯郸口音。
亭卒狐疑地盯着他看了片刻,又扫视屋内,未发现异常,才冷声道:“听着!反贼张伯,纠集楚地余孽,于陈郡作乱,已被郡尉大人率军剿灭!乱党悉数枭首!悬于陈郡城门!县尉有令,各亭、里、什、伍,务必严加盘查,凡有操楚音、形迹可疑、无验传者,即刻扭送官府!窝藏者,连坐!尔等好自为之!” 言罢,不再多言,转身随里正匆匆离去,显是还要赶往下一处宣告。
柴扉掩上,屋内重归寂静,却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抑。阿稷脸色发白,紧张地攥着衣角。
果然败了。梁蔚心中并无太多波澜,只有一种宿命般的苍凉。张伯诸人选择了荆轲的路,以血醒世,最终亦如荆轲般,身首异处,悬首城门。这结局,他早已预见。暴秦之固,非匹夫之勇可撼。张伯的牺牲,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激起一圈涟漪,旋即被更大的死寂吞没。焚书坑儒的阴影下,思想的火种比血更难传承,也更易熄灭。
他沉默地坐回席上,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黍羹。黍米的粗糙感混着野菜的微涩,在口中弥漫,味同嚼蜡。复仇的果实,便是这无边的苦涩与空茫吗?
“先生……” 阿稷低声唤道,眼中满是担忧与困惑。
梁蔚摆摆手,示意他近前。他从墙角那几捆竹简中,珍重地取出一卷用细葛布包裹的旧简。解开葛布,露出里面一卷色泽深暗、边缘起毛的竹简。正是梅玲在廷尉狱中留下的绝笔。
“阿稷,” 梁蔚的声音异常低沉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此简……非纵横之术,乃……为师一段尘封之痛。你……且看。”
阿稷双手接过,屏息凝神,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光,辨认着那娟秀却潦草、多处被水渍晕染的字迹:
“蔚:见字如面。咸阳一别,恐成永诀。妾身身陷囹圄,日受煎熬,然心中最痛,非廷尉之刑,乃与君之道……相左。昔年渭水之畔,妾仰慕荆卿气节,恨不能效其壮举,以血溅秦廷。君斥我‘匹夫之勇’,言‘唯智谋可裂秦根基’。妾当时怨怼,以为君怯懦,恋栈权位。今陷此无间地狱,亲睹法网如炉,方知君之远见。暴秦之固,非一人热血可融,需抽其薪,断其柱,毁其根基。此非怯懦,乃……大勇!张伯兄激进,欲行刺赵高,此乃取死之道,万勿随之!妾身……恐难再见君颜。身陷此间,方悟‘亡秦必楚’非在刀兵,而在薪火相传,在人心不死。望君珍重,勿以妾为念。以君之智,传纵横之道,存天地正气,待星火燎原之日……妾虽身殒,魂亦含笑。旧情难舍,然楚人血脉难凉。他日若见荆卿,妾当告之:后继……有人。梅玲绝笔。”
字字泣血,句句锥心。阿稷读着,双手微微颤抖,眼中已蓄满泪水。他虽不完全明了其中所指,却深深感受到那字里行间蕴含的深情、悔悟、牺牲与一种超越生死的托付。那“薪火相传”、“星火燎原”之语,如同惊雷,炸响在他年轻的心中。
梁蔚静静地看着阿稷的反应,没有言语。他接过竹简,指尖缓缓抚过那冰冷的刻痕,仿佛能触到梅玲书写时指尖的温度与颤抖。她的血泪控诉犹在耳边,她的决绝牺牲历历在目。她最终认同了他的道,以生命为代价,印证了“智谋裂秦”的艰难与必然。这份迟来的理解与托付,比复仇的结局,更沉重,也更……灼心。
夕阳西沉,将最后的余晖泼洒在广阔的田野上。翻整过的土地呈现出深沉的褐色,裸露着生机蛰伏的寂寥。远处,农人们结束了一日的辛劳,拖着疲惫的身影,在里正和什伍长的催促下,沉默地踏上归途。身影在巨大的落日剪影下,渺小而坚韧。
梁蔚起身,推开柴扉,走到院外的土坡上。阿稷默默跟随在后。
暮色四合,晚风带着深秋的凉意,吹动他半旧的深衣。他极目远眺。咸阳城的方向,只余一片沉沉的暮霭。长城在北,隐于群山之后。楚地在南,遥不可及。脚下的田野沉默地延伸向天际,承载着黍米的希望,也承载着“什伍连保”的枷锁。
梅玲的血,张伯的死,赵高的车裂,父母的冤魂……所有惊心动魄的过往,所有刻骨铭心的恩怨,都在这苍茫的暮色与无声的田野面前,渐渐沉淀,化为心底一道永不愈合、却也催生力量的伤痕。
阿稷站在他身侧,顺着先生的目光望去,只看到无边的田野与沉沉的暮色。他忍不住轻声问:“先生……您在望什么?”
梁蔚没有立刻回答。他缓缓抬起手,指向那在暮色中辛勤劳作的农人剪影,指向那广袤无垠、沉默而坚韧的土地。嘶哑的声音,在晚风中显得格外低沉,却又蕴含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力量:
“望……势。”
“望……这天地间……”
“永不……熄灭的……”
“薪火。”
他不再言语,只是静静地伫立着,如同一棵扎根于这苦难大地之上的老树。黥痕在暮色中淡去,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,倒映着沉落的夕阳与初升的星子,也倒映着脚下这片沉默而充满无限可能的田野。风过竹林,呜咽声里,仿佛夹杂着古老纵横策士的低语,也夹杂着无数未亡魂灵的叹息,最终都汇入这秦末黄昏的宏大寂寥之中。未来如同脚下的土地,尚在黑暗里孕育,无人知晓破晓之时,将由何种星火,将其点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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