格物夜校的成功,如同一剂强心针,让整个真定分坊的士气空前高涨。
那些曾经桀骜不驯的本地工匠,在亲眼见证了“标准”与“数据”的威力之后,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。他们开始以能看懂三视图、会用游标卡尺为荣,甚至会在私下里,为了一毫米的误差,跟自己的徒弟吹胡子瞪眼。
工地的效率,开始肉眼可见地提升。坚冰,似乎正在融化。
然而,所有人都知道,这只是解决了“人”的问题。一个更致命的、如同巨兽般盘踞在所有人头顶的阴影,始终没有散去。
动力。
这天清晨,分坊最大的议事帐篷内,气氛严肃。所有核心部门的负责人都已到齐。鲁平站在一块巨大的黑板前,黑板上,用白色的炭粉,清晰地画着一张进度推演图。
“先生,各位同僚,”鲁平的声音,带着一种工程师特有的严谨与沉重,“这是赵启的数据部,根据我们过去半个月的产能,推演出的最新工期。”
他用一根木杆,指向图表上那条红色的、代表着“实际产出”的、平缓得近乎于水平的曲线。
“无论是水泥的烧制,还是营造国道所需的大型预制构件,都需要强劲而持续的动力。目前,我们所有的重活,都依赖于人力和畜力。按照这个速度,仅仅是完成国道第一期(真定至济南段)所需的水泥,就需要……七年。”
七年!
这个数字一出口,帐篷内的空气,都仿佛凝固了。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。七年?皇帝陛下的耐心,怕是连七个月都没有!
“当然,这只是最坏的打算。”鲁平深吸一口气,像是要给自己打气,又翻开了另一张图纸。那上面,赫然是他根据应天府总坊的经验,绘制出的一套,规模更宏大、结构更复杂的巨型水力联动系统。
“唯一的破局之法,就在坊外那条滹沱河上。”鲁平的眼中,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,“只要我们能找到一处合适的河段,建造起这样一套水力系统,那么七年的工期,我们有把握,缩短到一年之内!”
这个巨大的反差,让所有人都精神一振。
张伟看着鲁平那充满期盼的眼神,点了点头:“好。那勘探水文的任务,就交给你了。石开山师傅,你辅助鲁平,你熟悉北地的山川河道。赵启,你负责所有数据的汇总与计算。”
“此事,关乎分坊存亡,也关乎国道大计。”张伟站起身,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,“我要一个,最精准的答案。”
一场关乎分坊命运的勘探,正式拉开了序幕。
接下来的十几天,鲁平几乎是把家安在了滹沱河的岸边。他带领着一支由格物学堂毕业生和匠作监老师傅组成的精锐测绘队,顶着刺骨的寒风,沿着那条看似平缓的河流,进行了地毯式的勘探。
他们用上了格物坊带来的所有“神器”。几名学徒,熟练地架起黄铜“测距经纬仪”,通过目镜,精准地测量着两岸之间的高低落差。另一些人,则乘坐着小船,在河道中央,用一种系着浮标和计时沙漏的“流速仪”,反复地,测量着不同深度、不同位置的水流速度。
石开山,这位营造大师,则凭借着他那双老辣的眼睛,不断地提醒着这些年轻人。“这里,河床底下全是流沙,看似平坦,实则暗流汹涌,地基不稳。”“那处拐弯,春夏水涨之时,必会改道。我们的选址,必须避开这里。”
经验与数据,第一次,在这片北方的土地上,进行了最紧密的结合。
然而,随着勘探的深入,所有人的心,却一点一点地,沉了下去。
勘探结束的那天晚上,议事帐篷内,灯火通明,气氛却比外面的冬夜还要冰冷。
赵启站在那面巨大的黑板前,脸上,是前所未有的凝重。他将十几天来,测得的所有数据点,都清晰地,标注在了那张新绘制的“滹沱河水文图”之上。
“先生,各位大人,”赵启的声音,有些干涩,“数据,已经出来了。”
他拿起木杆,指向图上那条,代表着河床落差的曲线,那条线,平缓得,像一根被拉直了的琴弦。
“自上游五十里,至下游五十里,总计一百里的河段内,总落差,不足三丈。平均每里,落差,不到四指。”
他又指向另一张,记录着流速的表格。
“我们测量了三百个不同位置的流速。即便是在河道最窄、水流最急之处,其流速,也仅仅只有应天府秦淮河支流丰水期的,三分之一。”
赵启放下木杆,转过身,说出了那个,让所有人,都感到绝望的结论。
“以我们现有的水轮技术,即便将整条河的水力尽数利用,其所能产生的最大动力,也仅仅只能驱动一台,小型的,五百斤锻锤。想要驱动万斤重锤和大型高炉鼓风机,其动力缺口,至少在……二十倍以上。”
帐篷内,一片死寂。
鲁平呆呆地看着黑板上那串冰冷的数字,他那张充满了技术热情的脸,第一次,失去了所有的血色。他耗费了无数心血绘制出的那张宏伟的水力蓝图,在这一刻,被现实,撕得粉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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