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如海刚刚落回胸膛的心,骤然提到了喉口。
他正欲再谏,一道苍老而尖利的声音却抢在了前头。
礼部尚书赵秉忠,一个身形佝偻、须发尽白的老臣,颤颤巍巍地挪出队列。
“陛下,万万不可!”
老尚书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近乎是泣血叩首。
“衣冠定制,乃礼法之基,是别上下、明贵贱的国之磐石啊!”
“若让商贾走卒都穿上绫罗绸缎,与王公贵胄还有何分别?长此以往,人心必将浮动,纲常错乱,国将不国啊陛下!”
他说着,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,将头颅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宁桓只是静静地看着他。
那眼神里没有半分怒意,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。
“赵爱卿。”
“你口中的历朝历代,如今,安在?”
赵秉忠的身子猛地一僵,匍匐在地,竟不敢抬头。
宁桓的声音,在大殿中缓缓回荡。
“他们都亡了。”
“他们所谓的礼法,所谓的基石,并未能保住他们的江山社稷。朕要学的,是他们强盛时的锐意,而不是他们灭亡前的陈腐。”
他离座起身,一步步走下御阶。
龙靴踏在光洁如镜的地面,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声响,每一下,都像重锤敲在所有臣子的心上。
“我大炎的百姓,用自己的双手,辛勤劳作,富裕起来。”
“他们有了钱,却因为一道腐朽的律法,连一件体面的衣裳都不能穿。”
“这,算什么盛世?”
“朕要的,是真正的国富民强!是百姓从骨子里生出的自豪与归属!而不是用几条破旧的规矩,把他们死死踩在泥里!”
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神色复杂的王公勋贵,话锋陡然一转。
“至于你们心心念念的贵贱之别。”
宁桓的唇角,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。
“诸位的尊贵,从来不在于身上穿的是什么料子。”
“而在于你们的胸中,是否还装着家国天下,是否还担着万民之责。”
“若只知以衣着辨高下,那与披着人皮的猴子,又有什么区别?”
话音落下,满朝文武,一片死寂。
赵秉忠趴在地上,筛糠般抖个不停,一个字也挤不出来。
就在这凝滞的气氛中,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再次响起。
都察院左都御史张谦出列,他神情端凝,眼中带着文人特有的审视与执拗。
“陛下此举,恐有粉饰太平之嫌。”
“粉饰太平?”
宁桓停步,缓缓转身。
他的目光,像两道实质的冰锥,钉在了张谦身上。
大殿内的暖意,似乎被瞬间抽干。
“张爱卿,你来与朕说说,何为‘粉饰太平’?”
张谦迎着那道目光,只觉遍体生寒,却还是梗着脖子说道:“强令百姓奢靡,虚耗民力以彰显虚假繁华,便是粉饰太平。”
“好一个‘强令百姓奢靡’。”
宁桓笑了,笑声很轻,却让张谦的脸瞬间没了血色。
“朕,何时强令了?”
“朕只是让丝绸不再是奢侈之物,让百姓能买得起,让他们有穿与不穿的选择。”
“南诏已灭,国库充盈,又何来虚耗民力一说?”
宁桓一步步走向张谦,每一步,都让对方的呼吸沉重一分。
他的声音愈发森寒。
“在你的眼中,百姓就只配穿着粗布麻衣,劳碌一生,连一件好衣裳都不配拥有,是吗?”
“在你的眼中,百姓的日子过得好一些,就是奢靡,就是动摇国本,是吗?”
他的声音陡然拔高,炸裂开来。
“你和赵秉忠,嘴里喊着的是礼法纲常,是民生疾苦,心里想的,不过是维护你们那点可怜又可悲的优越感!”
“你们看不起百姓,不愿他们过上好日子,甚至于……惧怕他们过上好日子!”
“朕说的,对,也不对?!”
“噗通!”
张谦双腿一软,整个人瘫跪在地。
赵秉忠更是吓得魂不附体,恨不得将整个头都埋进地砖里。
“臣……臣不敢!”
“臣……有罪!”
两人的声音里,是再也无法掩饰的恐惧。
他们明白,皇帝给他们扣下的这顶帽子,比任何罪名都更加致命。
藐视万民,与民争利。
这八个字,足以将他们毕生追求的仕途与清名,碾得粉碎。
周围的文武百官,看向两人的眼神瞬间变了。
尤其是望向张谦的目光,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责备与疏远。
说陛下粉饰太平?
这是在否定什么?这是在否定陛下开疆拓土、充盈国库的盖世之功!这是当着所有人的面,抽陛下的脸!
愚蠢!愚不可及!
眼看气氛僵到极点,工部尚书陈敬连忙出列,躬身道:“启禀陛下,‘夜未央’宫城与北方驰道工程,进展顺利,预计尚需三年余,便可全线完工。”
他这一开口,巧妙地将话题引开,殿内紧绷的气氛为之一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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