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元璋的思绪,在一瞬间回到了多年前。
江山初定。
那是一个深夜,他与刘伯温、李善长等人彻夜未眠。
议题只有一个——如何让天下读书人,真正地为己所用,永绝后患。
历朝历代,文人造反,十年不成。
但文人那张嘴,那支笔,却能动摇国本,搅乱人心。
刘伯温当时抚着长须,眼神深邃。
“陛下,堵不如疏,疏不如引。”
“设一煌煌大道,让他们看得到希望,耗尽其心血,磨平其棱角。”
“如此,则天下士子,尽入吾彀中矣。”
于是,便有了八股。
用最死板的格式,去束缚最活跃的思想。
用最狭隘的经义,去消耗最旺盛的精力。
这,才是八股取士最深层的目的。
一个他从未与外人道也,甚至从未与太子朱标完全挑明的,帝王心术。
他以为这个秘密,会随着他一同埋入皇陵。
可今天。
就在此刻。
被一个区区六品的礼部郎中,当着他儿子的面,赤裸裸地,一字不差地,给捅了出来。
那感觉,就像是自己最隐秘的心思被人扒光了,放在青天白日下,任人围观。
羞恼。
惊骇。
最终,尽数化为了一股纯粹的,毫不掩饰的杀意。
此子,看得太透。
此子,留不得!
这念头一起,朱元璋周身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。
他身侧,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动了。
毛骧。
这位锦衣卫指挥使,对皇帝情绪的感知,比御膳房的狗对肉骨头的嗅觉还要灵敏。
他几乎是在朱元璋杀心起的瞬间,就感受到了那刺骨的寒意。
没有丝毫犹豫,毛骧向前一步,微微躬身。
“锵”的一声轻鸣,在寂静的暖阁中格外刺耳。
他腰间的绣春刀,已然出鞘寸许,刀刃上寒光一闪,映出了他毫无感情的眸子。
他甚至没有请示,因为他知道,皇帝的一个眼神,一个微不可查的肌肉抽动,就是最高命令。
只需要朱元璋一个点头。
下一刻,他就能让另一头的那个年轻人,血溅当场。
然而,朱元璋却缓缓抬起了手。
他的手掌宽大,布满老茧,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“退下。”
声音很低,有些沙哑。
毛骧心头一凛,却没有任何疑问,动作行云流水。
那把绣春刀悄无声息地归入鞘中,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发生。
他躬着身,退回原位。
朱元璋的目光,依然死死地钉在铜镜上。
他确实想杀了顾明。
立刻,马上。
可心底深处,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嘶吼。
让他说下去!
咱倒要听听,你还能说出些什么花样来!
这是一种极其矛盾的心理。
既想毁了这个看透自己的人,又抑制不住地想知道,他到底看透了多少。
“把耳朵堵上。”
朱元璋头也不回地对毛骧吩咐道。
毛骧再次一愣,随即反应过来,连忙抬起双手,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耳朵。
眼观鼻,鼻观心,非礼勿听。
皇帝不想让他听到的东西,他一个字都不会听。
内堂里。
顾明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。
他看着面无人色的朱标,继续自己的“授课”。
“殿下,思想上的禁锢,还只是其一。”
“八股取士的第二个弊端,便是它考试内容与形式的极度僵化。”
顾明伸出两根手指。
“四书五经,圣人言论,自然是好的。”
“可科举只考这些,而且只让考生按照固定的格式去阐述,不许有半点自己的见解。”
“这就好比,我们明明有满汉全席,却只准吃一道菜。”
“还必须按照规定的顺序,用规定的餐具,一口都不能错。”
“久而久之,会发生什么?”
“无数人为了这一条路,皓首穷经,从垂髫小儿读到白发苍苍,最终却连个秀才都考不上,落得个倾家荡产,潦倒一生的下场。”
“这不仅仅是个人与家庭的悲剧,更是国家的悲剧!”
顾明痛心疾首地说道。
“因为所有最聪明的大脑,都被吸引到了这条狭窄的独木桥上!”
“算学、格物、水利、农桑……这些经世致用的学问,因为不考,便无人问津!”
“文人成了两耳不闻窗外事,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书呆子。”
“长此以往,我大明拿什么去开疆拓土?拿什么去发展民生?”
“靠之乎者也吗?”
“靠引经据典吗?”
“不,靠的是坚船利炮,靠的是精耕细作,靠的是通达算学!”
“而这些,八股文,都不会教!”
顾明越说越激动,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朱标脸上了。
“其三,也是最现实的一个弊端!”
“那就是通过八股考上来的士子,绝大多数,根本不具备为官理政的基本素养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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