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秋的荣国府,早已没了往日“钟鸣鼎食之家,翰墨诗书之族”的繁华盛景。
朱漆大门的漆皮斑驳脱落,墙角爬满了深褐色的青苔,往日车水马龙、人声鼎沸的庭院,如今只剩下几分萧瑟与冷清,风卷着枯黄的落叶,在青砖路上打着旋儿,发出沙沙的轻响,像是在诉说着这座百年世家的衰败与落寞。
大观园内更是萧条。
潇湘院早已换了主人,蛛网蒙尘,草木枯疏,昔日黛玉亲手栽种的湘妃竹,如今叶片泛黄,枝干歪斜,没了往日的清雅风骨;怡红院的繁花早已凋零,假山石旁长满了杂草,往日里围着宝玉嬉笑打闹的丫鬟小厮,如今也只剩寥寥数人,整日无精打采,要么偷偷闲聊度日,要么趁着主子不注意,悄悄变卖府中仅剩的零碎物件补贴家用。
唯有迎春曾经居住的缀锦楼,因着迎春时常派人回来收拾,倒还保留着几分整洁,只是那份冷清,依旧挡不住地弥漫开来。
府中上下,人心惶惶,每日谈论最多的,不是如何重整家业,而是谁家又添了新的难处,谁家的月钱又被克扣,或是……那位早已搬出贾府、如今在京城商界声名鹊起的林姑娘,还有被她一手扶持起来的二姑娘迎春。
迎春的转变与成功,就像一块巨石,骤然投入贾府这潭死水之中,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,久久未能平息。
昔日里,迎春在贾府是最不起眼的存在,性子怯懦,寡言少语,被贾母忽视,被邢夫人冷淡,被宝玉当作可有可无的姐姐,就连府中的丫鬟婆子,也敢时不时地拿捏她、克扣她的用度。
谁也不曾想到,这个人人可欺、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了主,被孙绍祖欺凌得遍体鳞伤的弱女子,搬出贾府后,竟能脱胎换骨,焕然一新。
如今的迎春,掌管着黛玉名下最红火的香料铺——清风阁,每日衣着得体,妆容清雅,出入有伙计随行,往来皆是京城的富商巨贾、权贵夫人,受尽了旁人的尊重与礼遇。
迎春打理的那间清风阁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,从海外采购的上等香料供不应求,甚至有王公贵族专门派人前来预定,短短数月,便成为了京城香料行业的翘楚。
迎春不再是那个说话细声细气、遇事只会忍气吞声的二姑娘,她如今自信从容,处事果断,面对刁难的客户能据理力争,打理店铺能井井有条,举手投足间,皆是管事人的沉稳与风骨。
这些消息,通过府中出去采买的小厮丫鬟,一点点传入贾府众人的耳中,让每个人的心中都五味杂陈,有惊讶,有羡慕,更多的却是难以掩饰的嫉妒与不甘。
贾政的书房,是府中为数不多还保留着几分雅致的地方,只是那份雅致,也被浓浓的愁绪笼罩着。
书房内的博古架上,摆放着几件残缺的古董瓷器,往日里价值连城的字画,如今也被收了起来,生怕被人偷走变卖。
贾政坐在一张陈旧的梨花木书桌后,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青色锦袍,领口处甚至有几处磨损,与往日里锦衣玉食、温文尔雅的世家老爷模样,判若两人。
他手中握着一杯早已凉透的雨前茶,茶叶沉在杯底,没了丝毫香气,就像他此刻的心情,沉重而灰暗。
他微微垂着眼,目光落在窗外萧瑟的庭院中,枯黄的梧桐叶随风飘落,落在窗台上,添了几分凄凉。
脑海中,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迎春小时候的模样——扎着两个小小的发髻,穿着浅粉色的小襦裙,总是安安静静地站在角落里,不说话,不哭闹,哪怕被其他姐妹欺负了,也只是默默低下头,偷偷抹眼泪,毫无存在感可言。
那时候,他只当这个女儿性子懦弱,难成大器,再加上府中子女众多,贾母偏爱宝玉,王熙凤一心钻营,他自己又整日忙于公务,或是与清客们吟诗作对,便渐渐忽略了这个女儿,从未想过要好好教导她,更从未想过,她竟能有今日的成就。
可这份成就,却与贾府毫无关系。
不是贾府的培养,不是贾府的扶持,而是那个他曾经从未放在心上、甚至觉得是寄人篱下、碍眼多余的林黛玉,一手造就的。
如今的迎春,与贾府的关系日渐疏远,反而与黛玉亲如姐妹,朝夕相伴,凡事都听黛玉的吩咐。
每当想到这里,贾政的心中便泛起一阵复杂的滋味,有失落,有愧疚,更有浓浓的不甘。
他忍不住在心中暗自思忖:若是当初,贾府能多几分善待迎春,能好好教导她,让她习得一身本事,或许今日,她便能成为贾府的助力;
若是当初,他能看清王熙凤的贪婪与恶毒,及时制止她的贪污腐败,若是他能对黛玉多几分体恤,少几分冷漠,好好拉拢这个有本事、有心计的外甥女,或许今日,贾府也不会衰败到这般地步,不会整日为生计发愁,不会眼睁睁看着昔日的荣光一点点消散,不会连温饱都快要难以维系。
可世上没有后悔药,过往的种种,早已成为定局。
贾府如今的衰败,是贾母的偏心纵容,是王熙凤的挥霍无度、贪污腐败,是贾赦、贾珍的荒淫无道,是府中上下所有人的好吃懒做、勾心斗角造成的,是咎由自取,怨不得旁人。
可即便明白这个道理,贾政的心中,依旧难免生出几分侥幸——黛玉如今发达了,手握重资,人脉广阔,既然还帮助了迎春,证明心里还是念着亲情的,若是能让她看在亲戚的份上,拉贾府一把,或许贾府还有一线生机,或许他还能挽回几分颜面。
这般念头一旦升起,便像野草般疯长,再也难以压制。
贾政放下手中凉透的茶杯,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,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,却最终被不甘与侥幸取代,他暗自打定主意,近日便要亲自登门,找黛玉好好谈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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