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2章 《考场惊雷》
江南贡院,秋闱正炽。
一股浓稠得化不开的气味在号舍间淤积、发酵——劣质桐油灯燃出的呛人烟气,劣墨研磨时散发的微臭,还有数千名考生身上蒸腾出的汗味、油味,以及那挥之不去的、砖石缝隙里渗出的陈年霉味。它们混在一起,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伏案疾书的人头顶,吸一口,肺腑都跟着发沉。
陈浩然缩在狭窄如牢笼的号舍里,背脊被粗糙的木板硌得生疼。他面前摊开的考卷,墨字工整,却如同天书。那些四书五经的义理,那些要求“代圣人立言”的八股破题、承题……字字句句都认得,合在一起,却像一团无法拆解的乱麻。砚台里残存的墨汁,倒映出他紧锁的眉头和眼底深处那点几乎被这沉重环境扑灭的、属于现代灵魂的微光。
他烦躁地搁下笔,指尖沾了墨迹也浑然不觉。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考卷末尾那道被孤零零标注为“杂题”的图形——一个规整的圆,内里套着一个同样规整的方形,旁边一行小字:“方边几何,可得其圆径?”
一股莫名的荒谬感猛地冲上陈浩然心头。这分明是道再基础不过的几何题!求正方形边长,已知圆直径?这放在前世初中数学课本里,不过是开胃小菜。可此刻,它却堂而皇之地躺在大清雍正年间的秋闱考卷上,成了压轴的“杂题”。一股被时代戏弄的无力感裹挟着久违的、属于理科生的兴奋,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。
去他的圣人微言大义!去他的起承转合!
几乎是本能驱使,他一把抓起旁边备用的、准备誊写草稿的劣质竹纸。笔尖蘸饱了浓墨,手腕悬起,一种刻进骨子里的流畅感瞬间接管了身体。那些被八股文章压抑了太久的符号、逻辑,如同决堤的洪水,轰然倾泻。
清晰的坐标轴在纸面纵横拉出战场。
圆心被坚定地标记为“O”。
代表直径的线条,被他以不容置疑的笔锋标注上“d”。
正方形的顶点被赋予现代几何的荣光:“A”、“B”、“C”、“D”。
“设圆直径 d,正方形边长 a……”
“由勾股定理,在△OAB中……”
“OA = OB = d/2,AB = a/√2……”
“故 a2 = (d/2)2 + (d/2)2 = 2*(d2/4) = d2/2……”
“∴ a = (√2 / 2) * d ≈ 0.7071d”
力透纸背的墨迹在竹纸上迅速蔓延,阿拉伯数字、英文字母、根号、等号、几何图示……这些来自数百年后、精确而冰冷的语言,彻底取代了“之乎者也”。他写得如此专注,如此酣畅淋漓,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堆满试卷和参考书的明亮教室,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,以及心中那道被解开的题所带来的纯粹快感。周遭令人窒息的霉味、汗味,号舍的狭窄憋闷,甚至这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科举,都在这一刻被暂时屏蔽了。
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直到最后落下那个代表“因此”的符号“∴”,才长长地、无声地吁出一口气。一种久违的、属于解题成功的轻松和隐隐的叛逆快意,如同清泉流过心田,短暂地涤净了连日来的压抑。
然而,这轻松只持续了一瞬。
一片巨大的阴影毫无征兆地笼罩下来,隔绝了号舍上方昏黄的光线,将陈浩然和他面前那张写满“天书”的竹纸一同吞噬。空气仿佛瞬间凝固,连远处考生压抑的咳嗽声都消失了。
陈浩然猛地抬头。
一张脸悬在号舍低矮的入口上方。那是一张属于阅卷同考官的脸,姓孙,颧骨高耸,法令纹如同刀刻般深重,此刻因极度的震惊而扭曲僵硬,松垮的面皮微微抽搐。他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,死死钉在陈浩然铺开的草稿纸上——那上面跳跃的、他从未见过的符号和线条,在桐油灯摇曳的光线下,散发出一种近乎妖异的陌生感。孙考官的嘴唇哆嗦着,几次翕张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,只有粗重的、带着恐惧和愤怒的喘息喷在陈浩然头顶。
“哗啦!”
一声刺耳的裂帛声骤然响起!孙考官枯瘦如鹰爪的手,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量,狠狠抓下!那张承载着现代数学语言的竹纸,连同下面压着的、陈浩然尚未答完的正式考卷,被一股蛮力瞬间从桌案上撕扯而起!
纸张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考棚里显得格外惊心。
“妖…妖孽!”孙考官的声音终于冲破了喉咙的阻滞,尖利、颤抖,带着一种发现秽物的惊怖,瞬间刺穿了贡院沉闷的空气,远远荡开,“妖符惑众!考场重地,安敢行此魇魅之术,乱我圣朝抡才大典!”
这一声石破天惊的厉喝,如同滚油泼进了冰水。
“嗡——”死水般的贡院骤然沸腾!
无数颗脑袋从狭窄的号舍里探出来,惊疑、茫然、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乱箭,瞬间聚焦在陈浩然这间小小的囚笼。脚步声杂乱响起,临近号舍的考生们不顾禁令,挤在通道里伸长脖子张望。维持秩序的兵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,沉重的皮靴踏在砖石甬道上,发出急促而令人心悸的“噔噔”声,由远及近,迅速向风暴中心围拢过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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