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陵的冬日,湿冷是浸入骨子里的。陈浩然搓了搓有些僵直的手指,对着面前一方简陋的石砚呵出一口白气。他如今在江宁织造曹頫府中,勉强算是个新晋的文书幕僚,负责一些不甚要紧的公函草拟。这差事,是他凭借超越时代的公文写作格式以及对《红楼梦》背景的“未卜先知”,再加上家族暗中使力,才险险捞到的。虽是边缘角色,但总算在这煌煌体制内,有了个安身立命的楔子。
值房宽敞,炭火却给得吝啬。同僚们多是积年老吏,或抱暖炉低声谈笑,或伏案疾书,眼角余光却时不时扫过他这个空降的“新人”,带着审视与不易察觉的排挤。陈浩然深知自己根基浅薄,行事愈发低调,每日里只是埋首于文牍之间,学习这清朝官场的行文规矩、礼仪忌讳,偶尔闹出几个因现代思维与古代礼仪冲突的小笑话,也只能自己默默咽下,不敢声张。
这日,他正整理着一段关于江宁丝帛岁贡的文书,主事马典史——一个面皮焦黄,眼神里总藏着算计的中年男子——踱步过来,将一份墨迹有些潦草的旧稿丢在他案头。
“陈书吏,这份往苏州织造衙门的例行咨文,年深日久,墨迹污损,难以辨识了。你既写得一手好字,便重新誊录一份,务必工整清晰,午后便要。”马典史语气平淡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。
陈浩然应了声“是”,拿起稿子细看,内容倒不复杂,只是些官样文章。他深知公文代表衙门脸面,不敢怠慢。他取出自己视若珍宝的一方小小歙砚,这是前几日刚与家族接上头的堂弟陈乐天悄悄送来的,说是家里生意起步,略有余财,让他莫在用具上失了体面。砚虽不大,石质却极佳,易于发墨。他又小心拈起一锭家族一同捎来的“极品黄山松烟墨”。这墨,在他这现代人看来已是古董级别的艺术品,但在当时,也只是稍好些的书写工具罢了。
他注水,腕底悬虚,力道均匀地徐徐研磨。不多时,一池乌黑发亮、泛着紫玉光泽的墨汁便已在砚中漾开,浓郁醇厚的墨香随之弥漫开来,与他平日所用那等劣质墨块刺鼻的胶臭味判若云泥。
墨香吸引了值房内其他人的注意。几位老吏抽了抽鼻子,目光落在陈浩然那方小小的砚台上,眼中掠过一丝讶异。马典史也尚未走远,闻到墨香,脚步一顿,折返回来,眼神锐利地盯住陈浩然手下的砚台。
“陈书吏,好墨啊。”马典史的声音不高,却让值房内瞬间安静下来,“这‘极品黄山松烟’,便是府里的师爷们,等闲也舍不得用。你倒是阔绰。”
陈浩然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意识到这墨可能超出了他一个小小书吏应有的消费水平。他连忙起身,恭敬答道:“回马大人,这是家中亲戚近日捎来的,说是祖上遗留,属下也不知其贵重,只是见它易磨,便取来用了。”他试图将事情淡化,推说是不懂行。
“祖上遗留?”马典史嘴角扯起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,伸手拿起那锭墨,仔细端详着上面的描金纹样和制墨名家款识,“这墨模,这款识……似是近年的新作。陈书吏,你家这‘祖上’,倒是时髦得很。”
他放下墨,又用手指沾了点砚中的墨汁,在指间捻了捻,感受其细腻润泽的质感,语气愈发意味深长:“墨,是好墨。只是……陈某啊,你初来乍到,有些规矩可能不知。我等身为府衙书吏,用度当与身份相符。如此奢靡之物,用在此处,恐惹非议啊。”他话锋一转,眼神变得探究起来,“况且,我查过你的履历,自称乃江北逃难书生,家道中落。这‘祖上遗留’的极品徽墨,还有你这身突然冒出来的、能写出这般馆阁体妙笔的‘家学渊源’,未免太过巧合了些。”
压力骤然降临。马典史的话语如绵里藏针,不仅质疑他的用度,更直指他身份履历的可疑之处。值房内其他胥吏的目光也带上了怀疑与警惕,仿佛在看一个潜入内部的奸细。陈浩然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,他明白,这已不是简单的炫富问题,而是关乎他立足根本的信任危机。在这等级森严、盘查严密的体制内,一个“来历不明”的帽子扣下来,足以让他万劫不复。
就在陈浩然脑中飞速旋转,思考如何化解这致命质疑时,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值房门口响起。
“马典史,何事在此喧哗?”
众人循声望去,只见一位身着青缎长袍,气质儒雅的中年文士站在门口,正是曹頫身边颇为得力的首席幕僚,姓柳。柳师爷目光扫过场中,最后落在陈浩然案前的砚台和墨锭上,又看了看面色凝重的马典史和一脸惶然的陈浩然,心中已明了七八分。
马典史见柳师爷到来,忙收敛了几分气势,将事情简略说了一遍,重点仍放在陈浩然用度与身份不符的疑点上。
柳师爷缓步上前,同样拿起那锭墨看了看,又瞥了一眼陈浩然誊录到一半的公文。那公文格式严谨,字体工整清秀,确实挑不出错处。他沉吟片刻,忽然问道:“陈书吏,你这墨,可是出自徽州‘胡开文’墨庄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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