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浩然提笔蘸墨,正准备为一封例行公事的上行文书收尾,窗外却猛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与威严的呵斥,惊得他手腕一抖,一滴浓黑的墨汁“啪”地落在刚刚写就的“恭请宪安”字样上,迅速晕开,如同一只骤然睁开的、不祥的眼睛。他心头莫名一跳,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——这江宁织造府,似乎要起风了。
今日的织造府气氛明显不同往日。曹頫老爷一早就被江宁将军署的差官请去议事,至今未归。府内几位有头有脸的老幕僚也都聚在二堂,窃窃私语,面色凝重。偌大的签押房内,只剩下陈浩然这等新进不久的“清客相公”,以及几个负责抄录的小吏,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。
“陈先生,”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身旁响起,是负责管理文书档案的老书吏赵德柱,他凑近来,压低声音,“听闻……京里来了御史,正在查核历年御用绸缎的支用账目,尤其关注那些‘上用’、‘官用’之外的‘特别支销’。”
陈浩然心中了然。所谓“特别支销”,往往是应对皇子、宠臣乃至宫中大太监等各路人马“打秋风”的灰色开销,记录模糊,弹性极大,是极易被拿来做文章的地方。他不动声色地将那张被污了的公文纸揉成一团,重新铺开一张新纸,低声道:“多谢赵叔提点。咱们手上经办的文书,更要字字斟酌,句句稳妥了。”
赵德柱见他一点就透,赞许地点点头,又叹了口气:“树大招风啊……这织造的位子,看着光鲜,实则脚下就是万丈深渊。”这话语里的未尽之意,让陈浩然更加确信,曹家这艘大船,已经开始触碰暗礁。他这份刚刚端稳的体制内饭碗,恐怕没那么容易捧踏实。
就在这压抑的氛围中,曹頫的长随曹安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,径直来到陈浩然面前,脸上堆着几分客气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急切:“陈先生,打扰。老爷临行前吩咐,让您将去岁所有与内务府广储司往来的文书底档找出来,重新核对一遍格式与用印,尤其是涉及‘缎匹颜色、花样驳回过再呈’的往来文移,务必理清脉络,以备查询。”
这任务来得突然,且极为繁琐敏感。陈浩然立刻起身应道:“是,我这就去办。”心中却是一凛:何对驳回过再呈的文书?这分明是在查找程序上的漏洞,或者准备应对“办事不力、屡次出错”的指责。风暴的矛头,似乎正指向曹家在为宫廷办事的效率与合规性。
档案库房里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墨锭混合的气息。陈浩然埋首于浩如烟海的卷宗之中,一份份地翻阅、核对。他现代人的逻辑思维和信息检索能力在此刻发挥了作用,迅速在脑海中构建起一个简单的数据库,将文书按时间、事由、批复结果分门别类。
然而,随着查阅的深入,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。问题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。不止是程序瑕疵,他竟然在一份关于“特供江宁妆花缎”的领用文书副本上,发现了一个致命的漏洞——该文书末尾的核验官签押处,赫然盖着的是已于前年病故的老核验官“李德明”的印章!而文书签署日期,却明确是去年春季。
“死人盖章?”陈浩然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。这绝非简单的疏忽,而是严重的程序违规,甚至可被引申为“欺瞒上官”、“伪造文书”。若被那京里来的御史查到,曹頫立刻就会从一个“办事不力”的庸官,变成一个“欺君罔上”的罪臣!这枚盖错的印章,就像一枚埋在公文堆里的惊雷,随时可能将整个江宁织造府炸得粉身碎骨。
他立刻意识到,这档案库房恐怕也不安全。是谁制造了这份文书?是无心之失,还是有意构陷?这枚要命的印章副本,是否还有其他人知晓?此刻若贸然声张,非但无法解决问题,反而可能打草惊蛇,甚至引来杀身之祸。
电光石火间,陈浩然做出了决定。他不动声色地将那份文书抽出,夹在一叠无关紧要的旧档中间,然后迅速将其他核对好的文书整理好。他找到曹安,面色如常地回禀:“曹管家,相关文书已初步理清,大部分脉络清晰,唯有几份因年代稍远,字迹漫漶,需再花些时间仔细辨认。可否容我今晚点灯熬油,再细细校核一遍,明日一早定将完整清晰的录副呈上?”
曹安见他态度恭谨,做事似乎也尽心,只当是文书确实繁杂,便点头应允:“有劳先生费心,只是务必仔细,万不可出错。”
稳住曹安这边,陈浩然深知必须借助家族力量。他立刻寻了个借口,说是要出去购买些提神的醒脑药材,实则直奔与陈文强约定的秘密联络点——一家看似普通的笔墨铺子。他用只有他们兄弟才懂的简化字混合着拼音,飞快写下一张字条,核心信息只有两句:“曹府遭查,危!速查去年春,‘李德明’印鉴异常用度,织造府内何人经手?” 他将字条塞给铺子里可靠的伙计,叮嘱务必立刻送到陈文强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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