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南的梅雨,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官场人情,淅淅沥沥,无孔不入。陈浩然坐在幕僚房靠窗的末座,指尖划过刚领到的上月“廪饩”(薪俸),那几钱碎银带着潮气,冰凉地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——曹府幕僚体系中一个新鲜又边缘的存在。他刚将一份誊写好的寻常公文递上去,那是关于江宁织造库房春季丝绸入库的例行报备,格式老旧,言辞套话连篇。
他正暗自腹诽这清代公文的低效与八卦,忽听得门外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。是曹頫身边的长随,面带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,径直走向幕僚中资历最老的周先生,低语道:“周先生,李卫李大人那边派人来催问上次议及的‘劝导商民疏浚城内河道’的条陈,老爷让立刻呈上去,可您上次拟的那份……”
周先生捻着胡须,面露难色。他那份条陈,通篇皆是“仰体圣心”、“化民成俗”的大道理,于具体如何动员商民、钱粮如何筹措、工段如何划分等实务,却语焉不详。这等空文拿去应付以实干苛察闻名的李卫,怕是立刻就要被驳回来,连带着曹頫也要吃挂落。幕僚房内一时静默,空气仿佛比屋外的雨丝还要沉重。
陈浩然心中一动。他穿越前在机关里,没少写这类实施方案。那份尘封的现代公文写作记忆被瞬间激活,结构清晰、要素齐全、操作性强,是基本要求。他深吸一口气,知道这是个机会,也是个雷区。在周围同僚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中,他起身,对着长随和周先生微微躬身:“周先生,晚辈不才,或可试拟一补充细则,供先生参详斧正。”
得到默许后,陈浩然回到座位,铺纸研墨,思维却已切换到现代模式。他摒弃了那些华而不实的骈俪开场,开篇即点明疏浚河道的紧迫性与利益共识。随即,笔走龙蛇,将内容分为“民情动员”、“资金筹措”、“工程分段”、“奖惩机制”、“后续维护”五大板块。
在“民情动员”上,他提出并非简单摊派,而是由织造衙门牵头,联合几家大商号,成立一个临时性的“河工理事会”,赋予商民一定的自主管理权,并将疏浚成效与来年税额适度挂钩,变被动驱使为利益驱动。“资金筹措”则建议官方出一点“引导资金”,大部分则由受益商铺按门前地段分摊,并鼓励乡绅捐输,立碑表彰。“工程分段”更是借鉴了现代项目管理的甘特图思路,用文字清晰描述了时间节点与责任到人……
他没有使用任何现代术语,所有想法都包裹在符合清代语境的语言外壳里,但内在的逻辑骨架,却是穿越时空带来的降维打击。不过一盏茶的功夫,一份要点突出、步骤清晰、颇具操作性的补充细则便已写就。他恭敬地呈给周先生。
周先生初看时眉头微蹙,越看却越是惊异,那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,最终一拍大腿:“妙!如此条分缕析,方能堵住李大人之口!”他也顾不得许多,稍作润色,便署上自己名字,急匆匆送往曹頫书房。
下午,消息便传了回来。曹頫对这份“补充细则”大加赞赏,认为“老成谋国,洞见症结”,当即命人抄送李卫衙门。据说李卫看了也颇为满意,批复“所陈甚善,着即依议试行”。一场潜在的风波,消弭于无形。
赞誉如同梅雨中的一阵暖风,短暂地拂过陈浩然,却带来了更深的寒意。周先生对他倒是和颜悦色了几分,偶尔还会征询意见。但幕僚房内的气氛,却明显不同了。之前那种视他为透明、偶尔带着一丝怜悯或好奇的氛围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晦的疏离与审视。
几位资历较深的同僚,如那位曾指点过他官场礼仪的赵师爷,如今碰面时,笑容也淡了些,言语间常带着讥锋。一次午后闲谈,赵师爷便捻着佛珠,似笑非笑地对他说:“陈老弟大才,心思缜密,非常人所及。只是这官场行事,有时过于迅捷,反倒显得旁人无能了。木秀于林,风必摧之啊。”
更直接的压力来自工作分配。一些本应由大家轮流的、能在曹頫面前露脸的草拟工作,渐渐少了陈浩然的名字。而一些繁琐、耗时、不易出彩的文书归档、账目核对等“苦力活”,却更多地落到了他的头上。同僚间若有似无的对立,如冰冷的墙壁,将他缓缓包围。他甚至隐约听到风声,有人议论他“心思活络,所献之策近乎权巧,非君子正道”。
陈浩然心中凛然。他明白,自己那点来自现代的“效率”思维,触碰了这个时代官僚体系潜规则的逆鳞。他打破了原有的平衡,展现了“异类”的能力,自然会引来嫉妒与排挤。这比他预想中来得更快,更无声,却也更致命。他坐在冰冷的硬木椅上,看着窗外连绵的雨丝,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,这体制内的生存,光有“点子”远远不够,每一步都如履薄冰。
傍晚回到租住的小院,身心俱疲。点亮油灯,他习惯性地拿出那本伪装成读书笔记的私密记录,想将今日的感悟记下——“体制内生存手册新得:能力展现需谨慎,须防同行嫉妒心。效率或触利益网,韬光养晦是上策。”笔尖悬停,他却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。道理易懂,破局何难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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