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宁城的深秋,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比寒意更刺骨的东西——恐惧。曹家被抄检已过去半月,但那队如狼似虎的旗兵带来的肃杀之气,依旧盘桓在街头巷尾,久久不散。陈浩然坐在自己新赁的小院书房里,窗外那棵老槐树叶子已落尽,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,像极了此刻无数人惶惶不安的心绪。他刚刚送走一位昔日曹府的同僚,那位仁兄如今削尖了脑袋想钻营到新任江宁织造门下,言谈间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未来的迷茫。
陈浩然面上陪着唏嘘,心里却是一片澄澈的冰凉:这体制内的风浪,一波接一波,从未停歇,今日看他楼塌了,明日又知是谁起高楼?自己能全身而退,靠的绝非仅仅是运气。
“笃笃笃”,轻微的叩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。不是官差那种肆无忌惮的砸门,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。陈浩然心头一紧,抄家那日的情景瞬间浮现脑海——兵丁粗暴的翻检,女眷压抑的哭泣,曹頫面如死灰的跪接圣旨……他深吸一口气,稳住微澜的心神,沉声问道:“谁?”
“陈先生,是我,城南笔墨铺子的老周。”门外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。
陈浩然略松了口气,起身开门。来人确实是常打交道的老周,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低着头,用宽大毡帽几乎遮住整张脸的身影。老周闪身进来,迅速掩上门,压低声音:“陈先生,冒昧了。这位……有样东西,无论如何想交给您。”
那戴毡帽的人这才抬起头,露出一张清秀却布满愁容的年轻脸庞,竟是曹府的一位旧仆,名唤墨痕,曾在书房伺候,与陈浩然有过数面之缘。她眼圈通红,声音带着哽咽,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扁平方形物事,双手奉上:“陈先生,您是懂书的……这是……这是沾哥儿(曹雪芹幼名)平日胡乱涂画的一些本子,太太(曹頫之妻)之前吩咐我收着,说不过是小儿戏笔,不当什么事。可如今……府里乱成这样,我怕……怕留不住。先生是厚道人,求您……求您代为保管些许时日……”
陈浩然心中剧震。曹雪芹的手稿!即便是幼年涂鸦,其意义也非同小可。他接过那包裹,入手微沉,油布下的触感是纸张特有的柔韧。这是一份烫手的山芋,若被查出私藏“罪臣”家眷之物,尤其是与文字相关的东西,在文字狱阴影笼罩的年代,足够他喝一壶的。但看着墨痕那绝望中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的眼神,想到那个未来将照亮文学星河的巨匠,他无法拒绝。
“放心,我必妥善保管。”他郑重承诺,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。墨痕泪如雨下,深深一福,便随着老周匆匆离去,像两道融入夜色的影子。
打发走墨痕,陈浩然将那包裹小心翼翼藏于书房暗格之内,心却并未因此平静。墨痕的到来,像一根引线,再次点燃了他对体制内风险那根高度敏感的神经。曹家这艘大船的倾覆,让他这侥幸上岸的小虾米,更加深刻地理解了“覆巢之下无完卵”的道理。他目前的安稳,很大程度上得益于李卫那边递过来的一句话,以及家族暗中打点的银钱。但这种依靠外部关系的安全感,太过脆弱。
他必须拥有更多自保的筹码,或者说,更早的预警机制。念头及此,他立刻铺纸研墨,给远在京城的陈文强和陈乐天写了一封密信。信中,他不再仅仅是提供宏观的政策建议,而是将自己在曹府幕僚生涯中,观察到的、听到的关于织造衙门运作、宫中用度需求、乃至内务府几位关键人物的脾性和可能的利益链条,条分缕析地写下。他特别强调了当前皇上对江南亏空问题的极度不满,以及可能波及的相关产业。
“……织造虽倒,宫用不息。紫檀、龙涎等物,需求仍在,然采购渠道必生变。建议速查接替曹家负责采买之内务府新贵背景,或可借李卫大人门路探听。另,漕运近期或有严查,煤炭北运需打点关卡,预算需增‘意外之费’……” 他写下“意外之费”四个字时,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的冷笑,这便是潜规则的书面化表达了。
这封信,既是给家族的预警和具体操作建议,也是他展示自身价值、巩固家族支持的方式。他深知,在这个世界上,血缘固然是纽带,但持续的利益共赢,才是关系最牢固的基石。
信刚封好火漆,院门再次被敲响。这一次,敲门声带着官家人特有的、不容置疑的力度。陈浩然的心猛地一沉,下意识瞥了一眼藏手稿的暗格。难道墨痕的行踪被发现了?还是之前的什么疏漏被翻了出来?他强作镇定,整理了一下衣袍,走去开门。
门外站着两名穿着江宁府衙号衣的差役,面色冷峻。为首一人亮出腰牌,语气公事公办:“可是原江宁织造衙门书吏陈浩然?”
“正是鄙人。”陈浩然拱手,心思电转,判断着来意。
“府尊大人传你问话,关于前织造曹頫任内一桩旧案,涉及与粤海商户的丝绸交易,内有几份文书经你手誊录,需你前去核对笔迹,说明情由。”差役的话语简洁,却透着一股压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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