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年了。
时间在后山这片曾经沸腾着阴煞与死寂,如今却只余下沉重宁静的土地上,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,又仿佛只是一弹指的恍惚。
我是莫清影。或者说,是曾经那个叫做莫清影的存在,留在这世间的一缕印记,一道凝视。
我的“身体”,便是那道悬浮在后山深处、取代了昔日鬼门裂隙的暗金色封印。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冰冷的符号,随着五年光阴流转,它似乎与我残留的意志融合得更深,表面那些复杂交错的纹路——靖江王令牌的虎煞咆哮、卖货郎咒文的规则锁链、还有我自身道基残存的光痕——偶尔会在月圆之夜,或者清明雨时,流淌过一丝极其微弱的、仿佛叹息般的光晕。
我的“感知”,如同无形的蛛网,覆盖着这片我以自身为代价守护的山林。我能“看”到草木枯荣,新生的树苗在曾经焦黑的土地上倔强探出头;能“听”到山风低语,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,再无往日的腥臭与怨嚎;能“感”受到这片土地深处那被强行镇压、依旧不甘却无可奈何的死寂意志,它被牢牢锁在暗金印记之下,如同被封在琥珀中的虫豸。
白主持没有离开。他在距离我这道封印不远的一处平缓坡地上,亲手搭建了一间简陋却干净的木屋。屋前,立着三座小小的、没有碑文的石塔。一座朝向藏地方向,是为格桑喇嘛;一座朝向东方,是为我师父张清尘;一座朝向南方,是为陈师叔。他没有为我立塔,或许在他心中,我无处不在,又或者说,我这道封印本身,就是一座最巨大的、无言的丰碑。
每日清晨和黄昏,他都会走出木屋,在那三座石塔前静立片刻,然后面朝我的方向,盘膝而坐,低声诵念祈福的经文。他的声音苍老而平和,不再是当年那蕴含磅礴法力的梵唱,更像是一种与老友的絮语,带着深深的怀念与一丝释然。他的伤势在那场大战后似乎彻底稳定下来,但修为终究是大损了,身形比以前更加佝偻,白发也多了许多。他就这样,日复一日,守着这片山,守着逝去的人,也守着我这道孤寂的封印。
我的父母和外婆,还有已经长大的妹妹,在事发后来了。那是一场我“亲眼”所见的、混乱而悲恸的葬礼。村子里来了很多人,熙熙攘攘,白幡飘扬,哭声震天。他们对着三具空空如也的棺材——师傅、陈师叔,还有我名义上的——嚎啕大哭。母亲哭得几乎晕厥,父亲一夜白头,外婆那本就佝偻的腰背弯得更低了,浑浊的眼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流淌。妹妹抱着我的“衣冠冢”,小小的肩膀不住抖动。
我看着那三座堆起的新坟,看着那群人为我们这三个“已死之人”忙碌、悲伤,心中竟生出一种荒谬至极的、黑色幽默般的感觉。真热闹啊。 我在那暗金印记中无声地“想”着。棺材里空空如也,师傅和陈师叔早已形神俱灭,归于天地,而我,则成了这山间一道不人不鬼的印记。这三座坟,埋藏的不是尸骨,是活人的念想,是留给生者的一点慰藉和凭吊。这浩浩荡荡的仪式,与其说是送别,不如说是活着的人,在为一段无法挽回的过去,举行的一场盛大告别。
葬礼结束后,他们很少再来了。生活的车轮终究要继续向前滚动。只是每年清明,父母会带着妹妹,提着香烛纸钱,来坟前坐一坐,说说话。他们絮叨着家里的琐事,妹妹的学业,仿佛我只是出了趟远门。每当这时,我那早已没有实体的“存在”,都会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,是酸楚,是怀念,也是一丝淡淡的慰藉。至少,还有人记得莫清影,记得那个曾经活过、挣扎过、最终选择成为“锁”的女孩。
钱师叔和阿关,是这五年里,除白主持外,来得最勤的人。
钱师叔的伤势似乎调养得不错,气息比当年沉稳了许多,但眉宇间总带着一丝化不开的沉重。他每次来,都会先和白主持在木屋前聊上许久,然后独自走到我的封印前,沉默地站上很久。他不像白主持那样诵经,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暗金色的印记,眼神复杂,有关切,有痛惜,有时,还会有一丝难以言喻的……愧疚?他或许在后悔当初没能阻止卖货郎,或许在自责自己的力量不够。他会带来一些山下时兴的糕点、水果,还有一些据说能温养魂魄的稀有香料,放在印记前,如同探望一个沉睡的故人。
阿关的变化最大。五年的时间,褪去了他脸上大部分的青涩和跳脱,轮廓硬朗了许多,个子也更高了。他脖颈后那道尸煞印记留下的疤痕早已淡得几乎看不见。他跟着钱师叔修行,身上已经有了不弱的法力波动,行事也沉稳了不少。但他每次来看我,眼中那份纯粹的关切和隐隐的悲伤,却从未改变。他会仔仔细细地清理印记周围的落叶和尘土,然后盘腿坐下,像对着一个树洞,低声说着他这些年的经历——修炼的瓶颈、跟着钱师叔走南闯北遇到的趣事、甚至是一些少年人隐秘的烦恼。他的声音不高,却是我这五年孤寂“生涯”中,除了白主持的经文外,最鲜活、最温暖的声响。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