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的安宁镇，年关将近，街面上比往日热闹了几分。
虽是小地方，但采买年货、置办新衣的百姓络绎不绝，叫卖声、讨价还价声混杂着孩童的嬉闹，充满了俗世烟火的生气。
柳世元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棉袍，手里拎着个菜篮子，混在人群中，看起来与镇上其他闲逛的老头并无二致。
他这“辑武司安宁镇分司主”当得实在清闲，手下无人，上面无令，每日里除了打坐调息，便是自己操持些日常用度。
今日他是出来买些米面油盐，顺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厚实布料，添置件过冬的衣裳。
他正蹲在一个卖土布的摊子前，捻着布料的厚薄，心中不免有些自嘲。
想他柳世元，也曾是执掌一州辑武司、威风八面的人物，如今却在这小镇上，为了几文钱跟小贩计较布的质地。
当真是虎落平阳，龙游浅水。
就在这时，一道略显清冷、却又带着几分熟悉感的身影，映入了他的眼帘。
就在对面的杂货铺前，一位素衣女子正低头挑选着针线。
她身姿挺拔，气质清冽，即便穿着寻常的粗布衣裙，也难以完全掩盖那份不同于普通村妇的韵致。
正是秦荫。
柳世元的手微微一僵，手中的布料滑落摊上也浑然不觉。
他万万没想到，会在这里，以这种方式，再次遇到这位天阳宗最后的传人，魏玄的师妹。
他记得很清楚，当初在羯州，正是他麾下的辑武司参与了针对天阳宗的清算，而他也曾默许甚至推动了针对秦荫师兄弟几人的追杀。
虽说最后魏玄伏诛，他柳世元也被贬至此，算是间接了结了部分恩怨。
但双方之间的仇隙，绝非轻易可以化解。
秦荫似乎也感觉到了那道注视的目光，抬起头来。
当她的目光与柳世元对上时，清冷的眸子先是闪过一丝愕然，随即迅速恢复了平静。
只是那平静之下，蕴藏着复杂的波澜。
两人隔着熙攘的人群，无声地对视着。
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，过往的恩怨情仇，师门的血债，个人的浮沉，如同无声的画面在两人脑海中飞速掠过。
柳世元心中五味杂陈，有尴尬，有警惕，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愧疚。
他张了张嘴，想说点什么，却发现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。
最终，却是秦荫先动了。
她没有流露出仇恨的目光，也没有转身离开，只是对着柳世元，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，算是打过了招呼。
然后，她便重新低下头，继续挑选着手中的针线，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对视从未发生。
她这出乎意料的平静反应，让柳世元愣在了原地。
他原以为，会看到愤怒、仇恨，甚至是拔剑相向。
毕竟，天阳宗覆灭，师兄惨死，都与辑武司，与他柳世元脱不开干系。
可秦荫却只是这样平静地……点了点头？
柳世元站在原地，心中思绪翻涌。
他想起自己被贬至此的缘由，想起魏玄的背叛与最终结局，想起自己如今的落魄……
或许，在命运的拨弄下，他们这些局中人，都不过是身不由己的棋子。
曾经的仇怨，在更大的变故和个人命运的沉浮面前，似乎也淡去了些许棱角。
他沉默了片刻，最终还是迈开脚步，穿过街道，走到了秦荫所在的杂货铺前。
秦荫感觉到他的靠近，再次抬起头。
眼神平静无波，没有说话，只是静静地看着他，等待他开口。
柳世元看着这张曾经充满朝气、如今却写满沧桑与平静的年轻脸庞，心中叹了口气。
他拱了拱手，语气带着几分复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涩然：
“秦……秦姑娘，许久不见。没想到会在此地重逢。”
秦荫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，只是轻轻“嗯”了一声，算是回应。
柳世元顿了顿，继续道：
“往事……已矣。柳某如今……亦是戴罪之身，困守于此。过往种种，若有得罪之处……”
他话未说尽，但其中的意味，两人都明白。
秦荫垂下眼帘，看着手中那枚细小的绣花针，沉默了好一会儿，才轻声道：
“柳司主言重了。天阳宗之事，罪魁祸首已得报应。至于其他……”
她抬起眼，目光清澈地看向柳世元。
“在这安宁镇上，我只是个寻常住户，柳司主亦是。过往云烟，便让它散了吧。”
她的声音很轻，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。
并非原谅，而是选择放下。
继续背负着沉重的仇恨，在这看似与世无争的小镇上，并无意义。
她还有更需要做的事情——修炼，变强，以及照顾尚未痊愈的三师兄牛昆。
柳世元闻言，心中一块巨石仿佛悄然落地，同时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唏嘘。
他再次拱手，这一次，语气真诚了许多：
“秦姑娘豁达，柳某……惭愧。”
两人之间那无形的隔阂，似乎因这几句简单的对话，消融了些许。
虽然不可能成为朋友，但至少，不再是剑拔弩张的仇敌。
“秦姑娘是来买年货？”
柳世元试着找些寻常话题，打破这略显尴尬的气氛。
“买些针线，缝补衣物。”
秦荫答道，语气依旧平淡，但已没有了最初的疏离。
“这家的棉线不错，结实耐用。”
柳世元指了指摊子上的一种线，他如今自己打理生活，对这些日常用度倒是熟悉了不少。
秦荫看了看他指的那卷线，点了点头：
“多谢。”
简单的对话过后，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，却不再像刚才那般紧绷。
秦荫付了钱，拿起包好的针线，对柳世元再次微微颔首。
便转身融入了人流，向着镇子另一头，忘忧居的方向走去。
柳世元站在原地，望着她离去的背影，直到那素色的身影消失在街角，才缓缓收回目光。
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篮子里的米面，又抬头望了望这安宁镇灰蓝色的天空，长长地吐出一口白气。
世事无常，莫过于此。
在这看似平凡的安宁镇，连曾经的仇敌，都能在这市井烟火中，达成一种微妙的和解。
他摇了摇头，不再多想，继续他的采购。
日子，总还是要过下去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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