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宁镇的春天来得迟。
已是三月末,柳梢才刚抽出些鹅黄的芽,河水还带着去冬未散的寒意。
秦荫推开东边小院的木门时,檐下的冰棱正往下滴水,一滴,又一滴,砸在青石板上,声音清脆得让人心慌。
她在这里住了一年又四个月。
日子很静。
晨起练剑,午后读些从镇上书铺借来的杂书,黄昏时沿着安河散步,看河水裹着碎冰往东流去。
夜里偶尔会惊醒,梦里总有血——师兄薛绩胸膛被贯穿时喷溅的血,大师兄魏玄躺在瓦砾中嘴角渗出的血,还有那个叫李剑直的青年,明明一身白衣纤尘不染,眼神却冷得像浸过血。
她总在惊醒后点灯,坐在窗边发愣。窗纸上映着院中那棵老槐的疏影,风一吹,影子便晃,像许多细碎的手在招摇。
她想念天阳宗后山的桃花。
想念晨课时师弟师妹们偷偷打瞌睡的模样。
也想念师父——那个总板着脸,却在每个弟子生辰时亲自下长寿面的倔老头。
师父死在“绝灵散”下。大师兄递的茶。
想到魏玄,心口便像压了块浸水的棉,沉甸甸地发闷。她记得他最后躺在废墟里的样子,浑身是血,眼神却清亮得像回光返照。
他说:“看见了吗,秦师妹……这就是我选的路。”
路。每个人都在选路。
她选了来安宁镇。
说不清为什么,也许只是因为这里离忘忧居不过五十里——那个李剑直回去的地方。
她再没见过他。
偶尔会听镇上人说,西边那片地方邪门,明明看着就是个普通农家院,有时夜里却能见着奇光。
又说那院里有几个怪人:一个总在浇菜的老农,一个坐在石凳上下棋的白发哑巴,一个瞎眼瘸腿还爱骂街的汉子,还有个漂亮得过分的黑衣女子,赤着脚走路,脚不沾尘。
秦荫听着,不插话,只低头喝茶。
茶是镇上买的粗茶,涩得厉害。
她也曾想过要不要去。
五十里路,骑马半个时辰就到。
可每次牵出马,走到镇口,又掉头回来。
怕什么?说不清。
怕见到他依旧那双空洞的眼睛?
怕自己那点心思被人看穿?
还是怕……怕连这五十里的念想都没了?
直到前日。
那日天色阴沉,像是要下雨。她去河边洗衣,蹲在青石板上,木杵一下下敲打着浸湿的衣衫。
水很凉,手指很快冻得发红。正揉搓着,忽然听见身后有动静。
回头,便见两个人影从官道那头慢悠悠走来。
走在前头的是个白发过胸、长须垂颈的青衫老者,面容清癯,眼神清澈得像能照见人心。他手里拖着根麻绳,绳那头——竟拴着个人!
那人被拖在地上,一身破烂血袍,头发乱得像鸟窝,正睡得鼾声震天,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淌。正是齐疯子。
秦荫认得他。
落阳楼里那个阴阳怪气、说话颠三倒四的邋遢老汉。也是……李剑直的“齐叔”。
她僵在原地,木杵掉进河里,“咚”一声响。
那青衫老者——后来她才知是哑巴张——闻声侧过头,清澈的目光落在她身上。他不能言,但那眼神平和温润,没有半分审视或好奇,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,像看一棵树,一块石头。
然后,他朝她点了点头。
很轻的一个动作,却让秦荫心头猛地一颤。
他认得她。他知道她是谁。
他甚至……似乎知道她为何会在这里。
哑巴张拖着依旧酣睡的齐疯子,不疾不徐地从她面前走过。齐疯子被颠簸得哼唧了两声,嘟囔了句梦话:“小翠红……别挠老子痒痒……”
声音渐远。
秦荫站在原地,河水浸湿了鞋袜,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,她却浑然不觉。
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哑巴张那个点头——不是应允,不是鼓励,只是一种“知晓”的淡然。
他知晓她的心思。知晓她这五十里的踌躇。甚至可能……知晓李剑直的态度。
而他没有阻拦。那个点头,像是在说:去吧。
雨终于落下来,细密的雨丝打在河面,漾开无数涟漪。
秦荫抱起未洗完的衣物,快步往回走。
雨水打湿了她的头发、衣衫,她却觉得心头那团乱麻,被这冷雨浇得清晰起来。
回院后,她生了火,煮了姜汤。
坐在灶膛前,看火舌舔着锅底,光影在脸上跳跃。
她想起很多事。
想起落阳楼里李剑直安静吃饭的模样;
想起他接过玉佩时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;
想起他扛着一麻袋蔬菜出现在小楼里,一脚踹飞魏玄的干脆;
想起他扶住险些软倒的她时,掌心那点微不可察的温度。
也想起齐疯子那些话:“有些人啊,看着人模狗样,谁知道背地里是人是鬼呢?”
她当时以为他在诋毁李剑直。现在想来,那或许是一种……警告?或者自嘲?
李剑直到底是什么样的人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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