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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月,风染透了秦岭深处的层林。白鹿原像一块饱经劫掠后重新焕发生机的厚土。
下沟村的村民终于可以返回家园,新起的黄土院墙正在垒高,梁柱带着清新的松木香气竖起。
张族长带着阖村老小返回思念已久的家中,汉子们挥汗如雨,撂荒的土地,吆喝声沉闷而有力。妇女跟孩子们也都帮着打下手。
老屋村的人更是早早卸下了沉重的伪装。先前藏到后山的牲口又都牵了回来,牛哞驴叫声此起彼伏。
那身演戏用的、满是补丁和污渍的“破衣烂衫”被毫不留情地剥下扔进库房角落,婆娘们翻箱倒柜找出压箱底的半新衣裳换上,洗刷干净脸上的锅灰泥巴,眉宇间重新漾开久违的舒坦笑意。
鸡鸭在重获生机的庭院里自由啄食,娃子们嬉闹着追逐,往日提心吊胆的沉默被喧闹打破,村子仿佛又活了过来。
田野里,黄绿交织,正是秋忙好时节。割麦穗的镰刀寒光闪闪,扬场耙地的把式们手脚不停,收下来的金灿灿的麦粒,沉甸甸的,一担担、一筐筐送入各家各户修葺一新的仓房,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。阳光照耀在农人黝黑淌汗的脸上,映照出的不再是恐惧,而是汗水浸泡下的心安和沉甸甸的踏实。
“哒哒哒哒——”
一阵喧嚣急促的马达轰鸣声由远及近,撕裂了乡村安谧的幕布。
几个放羊娃一骨碌爬起来,踮脚张望。
四辆插着青天白日旗的轿车,挟裹着漫天烟尘,轰鸣着闯入白鹿村寂静的心脏地带。车还未停稳,中间那辆的副驾驶门便砰地被推开。
滋水县新任的县长李志远,一个穿着崭新中山装、皮鞋擦得锃亮的中年胖子,用与他体型不太相符的敏捷,“滋溜”一下滑下座位,脸上堆满的是一种过分热切的、几乎要滴下油来的笑容。
他顾不上拍去蹭在衣襟上的灰,三步并作两步,小跑着绕到卡车另一侧,双手以近乎虔诚的姿态拉开后座车门,动作快而轻,生怕慢了半分。
在众多村民愕然又好奇的目光注视下,一条穿着崭新将官呢制服、马裤塞在长筒马靴里的腿迈了出来,挺拔如标枪的身姿,崭新的将官呢制服熨烫得棱角分明,金色的肩章在正午的秋阳下熠熠生辉。
“岳……岳长官!您受累了!这村里道路坎坷……”李志远哈着腰,声音带着明显的讨好与惶恐。
岳维山没有搭理对方,而是看向身后那辆车的后座。
车门从里面推开,鹿兆鹏的身影显露出来。他穿着一件半旧却洗得干净的长衫,依旧是文质彬彬的学生模样,只是眉宇间那份因目睹过多血火而沉淀下来的坚毅和复杂,更为深沉内敛。
“兆鹏!兆鹏回来了!”
枣花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。她冲到鹿兆鹏身前,紧紧攥住儿子的胳膊,像是要确定这是不是做梦,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滚滚而下,沾湿了儿子的前襟。
“我的儿啊!可……可算看着你了!还以为……还以为……”
“娘。”鹿兆鹏心头一酸,眼眶瞬间也有些湿润。
旁边,年幼的兆海挤过人群,兴奋地蹦跳着,对着白家那边被冷秋月牵着的白灵挥舞着小拳头,脸颊因激动而通红:“白灵!瞧!那是我哥!我哥回来了!”
白灵撇了撇粉嫩的小嘴,下巴扬起一个带着些骄纵的小角度:“嘁,你哥有啥了不起?能有我哥厉害?”
岳维山眼神复杂地扫了鹿兆鹏一眼,随后穿过人群来到秦浩面前。
“子瀚兄,岳某此次前来是特地为党国表彰朱先生功绩的……”
秦浩遗憾的道:“姑父前两日入终南山访一至交道友,切磋经义,参详学问。山高路远,不知归期……”
岳维山脸上的失落被一声真诚的感慨取代:“朱先生高风亮节,不求闻达,心系苍生却又悄然远遁,功成身退,不慕虚名……如此境界,超凡脱俗,确是我辈楷模!”
秦浩看着被抬下车的牌匾,见岳维山一脸为难的样子,于是开口道。
“姑父临行前有交代,若真有人执意送东西来,可送往祠堂,供乡亲父老共瞻先祖之余,亦可存念。”
岳维山闻言,对那位素未谋面的朱先生更添了十二分的敬重:“正该如此!正该如此!朱先生心怀坦荡!李县长!”
“卑职在!”李志远一个激灵,连忙上前听令。
“立刻!组织人手,把匾额请到祠堂安奉!”
“是!岳长官放心!卑职亲自督办,绝不敢有半点马虎!”李县长抹了把头上的汗,转身便去指挥那些士兵和车夫。
白鹿村祠堂内烛火通明。供案上青烟缭绕,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神位牌位。此刻,村中有些名望的族老耆宿,各家的顶梁汉子,皆已闻讯赶至,黑压压挤满了祠堂门内外。空气庄严肃穆,混杂着陈年木头、香火和一丝新开金漆的味道。
“嘿哟——!稳住!好!落——!”
牌匾被安上后,白嘉轩带领白鹿村所有村民给祖宗进香,仪式落成之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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