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爵小姐决定15日动身。她准备行装,向仆人发指示,忙了一整天。14日晚上,她照例在公爵卧室隔壁屋里和衣而卧。她醒了好几次,听见他的呻吟和呓语,床的咯吱声,以及帮他翻身的季洪和医生的脚步声。她几次走到门口倾听,觉得他今晚的呻吟比平时响,翻身的次数也比平时多。她睡不着,几次三番走到门边,想进去又不敢进去。虽然他没有说,但玛丽雅公爵小姐看出,任何为他担忧的表示都使他不快。她发现,每次她情不自禁地盯住他,他就会厌恶地避开她的目光。她知道,她在深夜进去,一定会惹他生气。
但她从没这样可怜过他,从没这样怕失去他。她回忆同他相处的日子,从他的一言一行中都发现他对她的慈爱。在这样的回忆中,魔鬼偶尔仍会闯入她的心里,使她想到他死后的情景,她将怎样安排她自由自在的新生活。但她厌恶地驱除这种念头。天快亮的时候,他安静了,她也睡着了。
她很晚才醒来。她刚苏醒时心地纯净,意识到父亲病中她最关心的是什么。她醒来后倾听门里的动静,一听见他的呻吟,她就叹息着自语说,还是那个样子。
“究竟会怎么样?我到底要什么?我要他死!”她痛恨自己,叫道。
她穿好衣服,梳洗完毕,念了祷文,走到台阶上。台阶旁停着几辆还没套马的车,仆人们正在往车上装东西。
早晨温暖而阴暗。玛丽雅公爵小姐站在台阶上,为自己心灵的卑劣感到震惊,在走进父亲屋里之前竭力理顺自己的思路。
医生下了楼,走到她面前。
“他今天好些了,”医生说,“我找过您了。他说的话多少可以听懂一点儿,神志清楚些了。您去吧。他在叫您……”
玛丽雅公爵小姐一听到这话,心怦怦直跳。她脸色发白,身子靠在门上免得倒下。她心里充满可怕的罪恶念头,去见他,同他说话,看到他的眼神,她觉得这是又惊又喜又难受的事。
“走吧!”医生说。
玛丽雅公爵小姐走进父亲房里,来到他的床前。老公爵高高地仰卧在床上,他那瘦骨嶙峋、青筋毕露、满是疙瘩的双手放在被子上,左眼直瞪,右眼斜视,眉毛和嘴唇一动不动。他整个身体瘦小得可怕,使人觉得很可怜。他的脸干瘪,脱水,脸盘缩小了。玛丽雅公爵小姐走过去,吻了吻他的手。他用左手握住她的手,显然等她好久了。他拉拉女儿的手,眉毛和嘴唇生气地抽动起来。
玛丽雅公爵小姐恐惧地瞧着他,竭力猜测他要她做什么。她换了个姿势,凑近一点儿,使他的左眼能看见她的脸,他安静了下来,一连几秒钟直盯着她。接着他的嘴唇和舌头动起来,发出声音。他现出恳求的神色,胆怯地瞧着她,说起话来,显然怕她听不懂他的话。
玛丽雅公爵小姐聚精会神地望着他。他费力地转动舌头,那样子很可笑,玛丽雅公爵小姐垂下眼睛,好容易才压住涌上喉咙的呜咽。他说了句什么,重复了好几次。玛丽雅公爵小姐听不懂,但她竭力猜想他在说什么,并重复这些话,问他是不是这个意思。
“亲……过……过……”他一再重复着。
大家怎么也无法听懂这些话。医生以为他猜着了,就学着他的声音问:“公爵小姐害怕,”是吗?他摇摇头,又发出同样的声音……
“心里,心里难过?”玛丽雅公爵小姐猜着了,这样问。他发出一种含糊的声音表示同意,拉住她的手,把它按在自己胸口上不同的地方,仿佛在找寻一个最适当的位置。
“我一直在想!一直在……想你!”他说得比原来清楚多了,他也相信人家懂得他的意思。玛丽雅公爵小姐把头贴在他手上,竭力掩饰自己的呜咽和眼泪。
他一只手摸摸她的头发。
“我通宵一直在叫你……”他说。
“我要是知道……”她含着眼泪说,“我不敢进来。”
他握住她的手。
“你没有睡吗?”
“没有,我没有睡。”玛丽雅公爵小姐摇摇头,说。她情不自禁地模仿父亲,竭力用手势来表达意思,仿佛她的舌头已不听使唤。
“心肝……”或者“亲爱的……”玛丽雅公爵小姐听不清楚,但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,他说了一句从没说过的亲切温柔的话。“你为什么不来?”
“可我还希望……希望他死呢!”玛丽雅公爵小姐想。他沉默了一会儿。
“谢谢你……女儿……亲爱的……谢谢你的一切……原谅我……谢谢……原谅我!……谢谢!”说着泪水夺眶而出。“叫安德烈来。”他突然说,说时脸上现出一种天真、胆怯和疑虑的神态。他似乎自己也知道,他的要求是没有道理的。至少玛丽雅公爵小姐有这样的感觉。
“我接到他的信了。”玛丽雅公爵小姐回答。
他又惊奇又胆怯地对她望望。
“他在哪里呀?”
“他在部队里,爸爸,在斯摩棱斯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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