暴雨砸在头盔上的声音像密集的鼓点，林远抹了把护目镜上的水雾，电动车前轮碾过坑洼的水泥路，溅起的污水浸透了裤脚。后视镜里晃动着医院肿瘤科的白墙，医生的话混着消毒水味在耳边回响："最多三个月，治疗费二十万。"
他低头看了眼保温箱里的蛋糕盒，粉色丝带被雨水泡得发皱。这是城西别墅区王太太订的生日蛋糕，配送费抵得上他三天的饭钱。后腰的钝痛顺着脊椎往上爬，像有把生锈的刀在刮骨头，上个月从老楼梯摔下来的旧伤又开始发作。
"小远哥！"巷口五金店的张婶探出头，"这么大的雨还送啊？"她塞过来两个热包子，油纸包隔着雨衣都能感觉到温度。林远刚要推辞，老人已经转身从柜台底下摸出塑料袋："顺带给刘奶奶带包风湿膏，她疼得下不来床。"
保温箱又重了三分，但林远知道刘奶奶的孙子在边防部队，老人家总把攒的鸡蛋往他车筐里塞。转过第三个路口时，蛋糕盒突然发出细微的滑动声，他猛地刹住车，整个人因为惯性撞在车把上。肋骨处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，喉头泛起铁锈味。
面馆的暖光就在这时刺破雨幕。玻璃窗上凝着雾气，隐约能看见系着藏蓝围裙的身影在揉面。林远摸出裤袋里的平安符，红绳已经褪色，是去年除夕夜老板娘硬塞给他的。那天他送完最后一单冻得发抖，女人把热汤面推过来时说："大过年的，就该吃碗长寿面。"
电动车的警报声突然炸响，几个醉汉歪倒在车尾。"送快递的也配停这儿？"领头的踹了脚后轮，蛋糕盒翻倒的瞬间，林远扑上去用膝盖垫住了箱底。奶油从裂缝渗出来，混着雨水在他掌心凝成黏腻的粉白色。
手机在雨衣里震动，护工发来的视频里，母亲正对着空气念叨他小时候的乳名。阿尔茨海默症把那个会给他纳千层底的女人变成了陌生人，只有看到缴费单时，浑浊的眼睛才会短暂清明："妈不治了，给你妹攒嫁妆..."
雷声碾过云层时，林远在面馆屋檐下抖开塑料袋。诊断书被雨水泡得字迹模糊，但"骨癌晚期"四个字反而更清晰了。他摸出皱巴巴的记账本，在"妹妹学费"那栏又添了笔数字。上个月在工地扛水泥的八百块还差三十七块五，正好是明天要送的十三单快递提成。
"小林？"木质门轴吱呀作响，姜媛举着伞愣在台阶上。她今天换了杏色毛衣，发梢沾着面粉，像朵误入雨季的蒲公英。女人目光扫过他渗血的膝盖，忽然抓住他手腕往屋里带："我给你找碘酒。"
林远触电般缩回手，却在瞥见对方无名指的婚戒时僵住。那只手本该戴着他在夜市挑的银戒指——如果三年前没有因为凑手术费退掉体校的话。姜媛的婚讯是听菜场阿婆说的，新郎是留学归来的牙医，婚礼当天他送了二十七单快递，把电动车骑到没电。
午夜的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，林远在桥洞下数药片。止痛药是诊所最便宜的那种，说明书上说每日最多三粒，但他需要靠这个撑过十二小时。手机屏保是妹妹的录取通知书，临床医学专业，照片边缘能看到他缠着绷带的手——上个月替快餐店卸货被钢架划的。
第一片雪花落在头盔上时，林远正在分拣站扫描条形码。站长扔过来个红包："你小子这个月又是全勤。"鲜红的纸角刺得他眼眶发酸，去年除夕他烧到39度还在送货，就因为春节补贴翻倍。红包里躺着五张皱巴巴的百元钞，比他预想的多两百。
跨江大桥的夜风像裹着刀片，林远把围巾又绕紧些。保温箱里躺着最后一个包裹，是寄往儿童福利院的过冬衣物。寄件人栏写着"张先生"，但字迹和三个月前匿名捐赠骨髓的是同一个人。当时护士说对方要求保密，可他记得缴费单上龙飞凤舞的签名，和面馆外卖单上的字一模一样。
雪越下越大，林远在福利院门口摔了第一跤。孩子们贴在玻璃窗上的小脸变成重影，掌心擦破的伤口居然不觉得疼。他摸到羽绒服内袋的硬壳本，里面夹着给姜媛的情书，写了三年都没敢送出去。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体校录取通知书，教练说他是最有天赋的散打苗子。
第二跤摔在结冰的台阶上时，林远听见骨头断裂的脆响。雪地漫开暗红的痕迹，像朵徐徐绽放的牡丹。手机从口袋里滑出来，屏保照片在雪光里格外清晰：妹妹举着解剖课本，背后的标本瓶里浮着淡蓝色器官。他想起医生说癌细胞扩散的速度，终于放任自己蜷缩在雪堆里。
最后一点意识消散前，林远看见有人影从面馆方向奔来。姜媛的杏色毛衣沾满雪粒，像他第一次遇见她时的槐花雨。女人颤抖的手按住他胸口的平安符，那抹褪色的红终于浸透了温热的血。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，但他已经听不清了，记账本从松开的手指间滑落，最新一页写着："攒够二十万，妈和妹妹就能..."
雪地上散落着情书碎片，某片纸角隐约可见"下辈子"三个字。福利院的灯忽然全亮了，孩子们趴在窗边看医护人员抬走那个总偷偷塞糖果的快递哥哥。姜媛的白球鞋陷在雪里，掌心攥着染血的银戒指——是刚才从他贴身口袋掉出来的，内圈刻着"YR"，十年前体校更衣室里，少年曾红着脸解释这是"永远热忱"的缩写。
后来人们在保温箱底层发现个塑料盒，里面整齐码着七十六张汇款单，最新日期是当天凌晨。福利院院长捧着过冬衣物泣不成声，每件棉服内衬都缝着张字条："好好长大，要去看春天。"而面馆的玻璃窗永远留着一盏灯，老板娘总对着平安符发呆，蒸笼腾起的热气里，仿佛还能看见年轻人哈着手说："一碗素面，不要香菜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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