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那时候开始的吗?他觉得顾汐悦这样的女子只有世间最盖世的英雄才能相配,所以才对皇位有了期待?
掌事嬷嬷呈上落锁多年的妆奁时,玛瑙串珠正从朽坏的檀木格间簌簌滚落。景烨在夹层碎绸里触到半枚玉连环,裂痕处还黏着饴糖的残渣。那年上元夜顾汐悦非要与他分食糖画,羊脂玉佩在推搡间碎作两半,她哭着用金线缠成络子说是她阿娘留的来日要当嫁妆。
后园石灯笼的北斗阵缺了最末一盏。景烨抚过底座模糊的划痕,想起及笄那年的顾汐悦簪的累丝金雀钗划破暖阁纱帐,碎光里她侧身避开他递上的梅枝,绢鞋上并蒂莲绣纹正碾过他们儿时在青砖缝埋的杏核。从此顾汐悦不再唤他“烨哥儿”。十四岁的顾汐悦就是在这时停下为他偷塞糕点的习惯。
“殿下自重。”她后退避开想要拉住的手时缠臂金钏撞在青铜鹤灯上,惊得琉璃盏里跃动的烛火都瑟缩成团。景烨却盯着她发间新添的珊瑚步摇,那是镇北侯世子秦枫明送来的及笄礼,坠着的珍珠比她往日带的东珠小上三圈不止,可她的耳尖在珠光里泛着他从未见过的薄红。
出嫁前夜顾汐悦最后一次跪在太后榻前“太后,汐悦不孝不能常伴您身前侍奉了。”
“孩子快起来!是本宫对不住你,老了 不中用了,没能劝住陛下,更没能劝住顺仪……”
景烨藏在十二幅缂丝屏风后看她将佛珠按进掌心。月光漫过她卸了钗环的青丝,恍惚又是幼时趴在他背上数星星的小娘子,可她突然抬手截断一缕长发:“愿以此发供奉佛前,替我日日得见太后欢颜。”
……
“事到如今你还要嫁他?”只要顾汐悦点头,他哪怕跪穿尚书房的白玉阶也要求父皇赐婚。
“是殿下劝公主嫁给枫明的?”她不再叫自己“烨哥”却叫那日“枫明”。
嫁衣逶迤过宫阶那日,万寿宫的梅枝覆着新雪。景烨没去送她,他躲开了前厅的热闹奔回佛堂,手里藏着金线缠成络子和一缕发丝。
喜轿碾过万寿宫门槛时,景烨攥碎了袖中焐着的缠丝玛瑙。那是她七岁掉落的乳牙串成的链子,隔着三重销金轿帘,她嫁衣上的蹙金芍药仍在灼烧他的眼睑。
花园深处的杂物房他没敢踏入,那年太后仙逝,顾汐悦回宫守灵,景烨将人带到此处强……白麻上一点落红如冬日红梅,是顾汐悦最爱的花,景烨高兴极了却听得她说“真后悔儿时救过你!”
……
林宝公公举着羊角灯寻来时,景帝正立在穿堂风口。玄色龙袍被夜露浸得透凉,怀中的布老虎却还残留着香火熏染的余温。他最后望了一眼檐角垂落的铜铃,那些在长夜里叮咚作响的温柔,终究化作了撑起九龙冠的嶙峋骨血。
“陛下…回宫吧”
“好……”
……
“别以为我不在就没人拘着你,功课不可落下我回来要查!”
若是往日白薇肯定要回嘴,景子璎昨夜回府一夜未眠今日又要远行,那有病的皇帝还不准自己跟去,她生怕这些侍女仆从不够细致。
“好了好了,你也不要担心…”他袖袋里的密信烙着南柯特制的火漆,正贴着肌肤发烫。却不等景子璎说明就见林宝公公带着圣旨来了。
林公公宣旨时嗓音里掺着蜜糖似的黏稠:“陛下特赐玄铁令牌,持此可调动沿途三十里驻军…”
“奉天承运皇帝,诏曰:咨尔子璎,敏而夙成…”传旨太监念到“父子同心”时,没人看到景子璎肩头蟒纹突然泛起靛蓝幽光。
明黄绢帛铺满吉语,唯独“早归”二字用朱砂勾勒。景子璎接过那枚能号令各城守军的玄铁令牌,指腹摸着背面的凹痕。随旨赐下的还有金吾卫五十人、宫女太监各十人、黄金三百两。
“儿臣,叩谢天恩。”他额头抵住冰凉的青砖,握着圣旨的手指微微发颤。不是惶恐,是亢奋。
“殿下不要多心,陛下是染了风寒咳疾发作。”话才出口又觉得不对味,可说都说了再解释才真的此地无银。景帝身体向来康健,除了儿时受寒落下病根天寒时偶尔咳嗽,其余时日均是康健。可从万寿宫回去人就病倒了,今日朝会已经都免了。他叫来林宝公公送景子璎出城,又送人,又送钱生怕让人觉出一丁点不重视。
这是他最爱的女人与他的骨肉,是他最偏爱的儿子,他们之间不曾有一丝嫌隙。
景子璎起身对着林宝公公叮嘱“林公公定要劝父皇安心养病,莫要操劳。劳烦您帮我传话说‘儿臣定不负所托。’”景帝要在群臣与百姓面前演父子情深,他就陪着演一出又如何。
朝霞印染中的朱雀门像把饮血的铡刀,景子璎的蟒袍下摆扫过青砖缝里新生的苔藓。他忽然踉跄着扑跪在地,额头重重磕在第七级玉阶上,侍从们慌忙去扶时,他已然抬起湿红的眼眶。
“父皇的咳疾……”他攥住林宝的衣袖,腕间佛珠硌得对方生疼,“若夜半咳嗽,定要用雪蟾粉兑白露水送服。”北风卷起他腰间玉佩的赤色流苏,那些丝绦在晨光中仿佛凝固的血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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