莲花那句“静静等着”一出口,自己都开始心虚,
指尖上还扣着阿雅,却感觉阿雅的脉搏在掌心里“噔”地跳了一下
但是阿雅没回头,只把指甲悄悄掐进莲花的虎口,疼得莲花瞬间清醒:
“等”字是软的,可“活”字是带刃的,如今连半袋赤豆都数得过来,拿什么“等”?
说完这句话,连回城的脚步无声地换了拍子——
夏夏把空瓦瓮倒扣在头顶,瓮底朝天,像扛一面破鼓;
破天把斧子别在腰后,斧刃磨得雪亮,却用指节一遍遍试锋口;
琳琅小妹走在最末,手里攥着那只小蟹,蟹钳被艾草汁涂成惨绿,小声哄它:“你乖乖的,等梁蝉二姐回来,我让她给你在星宿海边盖一座水晶宫的。”
话落在风里,风一扭,就把“水晶宫”三个字撕得七零八落,飘回来打在莲花耳廓,
莲花忽然想起宝玉赠黛玉旧手帕的晚上——
“好端端的,怎么又哭了?”
“我哭我的,与你何干?”
依稀记得,那时她读这一段,只觉这是小女生情态;如今才懂,哭与不哭,原都与旁人无干,是心里那口暗井,自己照自己。
想着想着抬手摸鬓边并蒂莲簪,簪头的银瓣被火烤得发乌,一掰,竟“叮”地裂了道细缝—
缝口里卡着一粒赤豆衣,红得发黑,
莲花用指甲抠,抠不下来,反倒把指腹划破,血珠滚在银簪上,竟比赤豆更艳,
死死盯着那滴血,忽然生出荒唐念头:
若把这滴血滴回“回魂散”叶尖,能否再长出一个缺了三指的城门卫?
念头一起,自己先打了个寒噤——
人一旦穷极,连妄念都带着很强的锯齿,
穿过甬道,州府旧衙门就在眼前,
大门漆色剥落,露出灰白的木质,
门楣上“交州府”三字,被那日血雾溅得凹凸不平,此刻经日头一晒,血痂卷边,风一吹,“啪嗒”掉下一小块,正砸在莲花鞋面,
弯腰拾起——
那根本不是血痂,是半片桂花糕,被火烤焦,边缘蜷成黑褐色,内里却还留着一线蜜渍,甜得发苦,
莲花把糕屑捻在齿间,慢慢嚼,嚼到牙龈发酸,才想起:
这是当年梁蝉临走前,亲手在扬州城蒸的最后一屉,
那时她们还笑话梁蝉手笨,糕心都裂了口,如今真裂了,却再也笑不出声。
衙门内院,彭大波正蹲在照壁下,拿一把缺了角的戥子称盐,盐是昨夜从破庙神龛里扫出来的,混着香灰、蛛网,还有半片残符。
称得极细,每添一粒,就拿指腹捻一捻,
听见脚步,不禁抬头,眼白里全是血丝,却笑得牙床发亮:
“莲花师姐,你来得正好——”
下意识把手掌摊开,掌心里躺着一枚铜钱,边缘磨得发亮,正中间却被人狠心剜去一方,剩一个棱角分明的洞。
“我琢磨了一早上,”随即把把铜钱高高抛起,又接住,“若把这洞再扩一扩,就能穿进一根艾草茎——咱们如今缺弓弦、缺鞋带、缺缝衣线,可独独不缺艾草。”
说这句话时,舌尖抵着犬齿,那神态让莲花心头一跳——
像极了《红楼梦》里贾芸为谋差事,给凤姐送冰片、麝香时的谦卑与锋利,一边弯着腰,一边把刀藏在袖里。
莲花没接话,只伸手拈起那铜钱,对着日头照——
铜钱方孔里,恰好映出照壁上的残画:
一幅“海上星宿图”,星子被雨水泡得晕开,
忽然明白彭大波没出口的下半句:
“等”是等不来的,得先把自己变成一根弦,一张弓,一支射出去的箭——哪怕箭头是铜钱磨的,也得先见血。
旁边,破天已把樟木劈成薄片,正拿刀背刮青,
每刮一下,就抬眼瞄一下照壁后的穿堂——
那里,士燮州牧被安置在唯一没塌的厢房,房门还在紧闭,窗纸新糊,纸上映出一个佝偻的影子:
士燮正伏案写《交州遗民录》,笔锋却抖,墨点顺着宣纸晕开,
破天低声骂:“老东西,写有什么用?能当饭吃?”
莲花回头,目光掠过破天的手——
那手背上,青筋暴起,却有一处新伤:
是昨夜他替士燮挡瓦片,
伤口不深,却歪歪斜斜,
莲花没点破,只把铜钱重新抛给彭大波:
“既缺弦,就先给士州牧的窗糊一层艾草网——省得再掉瓦片,砸了他的笔。他若写不完那卷书,日后梁蝉回来,问咱们要扬州旧人,咱们拿什么给她?”
一句话,把破天噎得闷哼,却把彭大波的眼点亮——
转身就跑,铜钱的方孔在风里“呼啦啦”作响,
日头偏西,照壁的影子渐渐爬进门槛,
莲花独自回到灶间,把仅剩的赤豆倒回陶钵,
豆粒滚落,声音清脆,却少得可怜,
她拿木勺缓缓搅,搅到第七圈,忽听“叮”一声轻响——
勺底碰上一物,捞起,是一枚极小的银铃,铃舌已断,只剩空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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