仁济堂后院的药坊总比前堂醒得早。天刚蒙蒙亮，晨露还挂在窗棂的木缝里，苏怀瑾已经推开了药坊的门——铜药碾在晨光里泛着哑光的黄，碾槽里的铜锈被几代人磨得发亮，槽底“苏氏仁济”四个阴刻字，笔画里还嵌着点浅褐色的药粉，是去年碾当归时没清干净的痕迹。
“今天学碾药。”苏怀瑾弯腰从竹篮里拿出一小捧当归，归头圆胖如拳，归尾带着点暗红的须根，断面的油点像撒了把碎金。她把当归放进碾槽，指腹蹭过槽壁，带出点细微的粉末，“别小看这碾药，老话说‘药碾子一转，药效走七分’——碾得好，有效成分能透出来；碾得糙，再好的药材也出不了力。”
三名弟子围站在药碾旁，呼吸都放轻了。大师兄阿明去年已经学过基础，此刻正帮小棠调整站姿；阿凯盯着碾槽里的当归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《认药手册》；最小的小棠踮着脚，眼睛瞪得圆圆的，盯着苏怀瑾放在木柄上的手。
苏怀瑾握住碾轮的木柄，掌心贴实了，手臂带动肩膀轻轻发力。铜碾子贴着槽壁滚动，发出“咕噜、咕噜”的轻响，像老座钟的摆锤在走。当归的根茎被碾轮压过，先是裂开细缝，渐渐散成碎块，最后慢慢化作粉末。药香随着碾动漫出来，起初是生涩的土气（那是归须里藏的泥味），碾到五十圈时，土气淡了，透出点微苦（当归本身的性味）；碾到一百圈，苦里忽然渗进点醇厚的甜，像陈年的米酒刚启封。
“闻到了吗？”苏怀瑾停下手，碾轮在槽里轻轻晃了晃，“这是阿魏酸在释放——当归补血的关键成分，得碾到这股醇厚味出来，才算准备好入药。太早停，成分没透；太用力，产热会破坏有效成分，就像熬汤火太急，鲜味会跑。”
小棠攥着木柄试了试，木柄被前人的手磨得光滑，她的手指还没完全长开，只能勉强握住。刚碾到第三圈，就觉得胳膊发酸，碾轮在槽里打晃，当归碎块总往槽边跑。“力道要匀，像给病人搭脉，太重会压得脉跳乱了，太轻又摸不准虚实。”苏怀瑾站在她身后，抬手虚虚护着她的胳膊，“沉肩，坠肘，让力气从腰里发出来，不是光用胳膊。”
日头爬到窗中间时，药坊里的当归香已经浓得化不开。小棠的额角沁出细汗，顺着脸颊往下滑，滴在碾槽边的青砖上，洇出个浅痕。她的指节红得像熟樱桃，掌心磨出个淡红色的泡，鼓鼓的，像颗没熟透的山楂。
“我替你碾会儿？”阿明递过帕子，想接过木柄。小棠却轻轻拨开他的手，手背蹭了蹭汗，声音有点喘，却很稳：“瑾姐昨天说，药碾子的重量，就是传承的分量——轻了碾不透药材里的劲，急了碾不匀藏在里面的理，得自己扛过才知道怎么回事。我再试试。”
她深吸口气，重新握住木柄。这次没再用蛮劲，碾轮转动的速度慢了，却稳了许多。当归粉在槽里慢慢聚成细沙，药香随着碾动一波波漫开，竟真有了苏怀瑾说的醇厚味。碾到第一百二十圈时，她停下手，用竹刮子把粉归到槽底，粉细得能从指缝里飘起来，落在青砖上像层薄雪。
“你闻。”小棠捧着粉凑到鼻尖，忽然眼睛一亮，鼻尖飞快地动了动，“刚开始有点冲，像刚从地里拔出来的生当归；现在温温的，像晒过的被子，带点甜香！”
“这就对了。”苏怀瑾接过粉，用指尖捻了捻，粉末细腻，黏在指腹上不散，“记住这手感和香味——以后开方用到当归，就知道该碾到什么程度才管用。药材不会说话，但它的味道、质感，都是在告诉你‘我准备好了’。”
陆则衍这时推门进来，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试纸，是刚测完当归成分的。他瞥见弟子们摊在桌上的《认药笔记》，忍不住笑了——左边是小棠手绘的当归断面图，用红笔标着“归头油点密，阿魏酸多”；右边是阿凯贴的显微镜照片，标注着“韧皮部油室清晰，这是当归‘补血’的根由”。
“你这是把实验室搬进药坊了。”他碰碰苏怀瑾的胳膊，声音里带着赞许，“老祖宗见了，怕是要夸‘会变通’——既没丢手碾的规矩，又让他们看明白‘为什么非得碾一百圈’。”
苏怀瑾看着弟子们的侧脸：小棠在笔记上画碾轮转动的轨迹，线条从歪歪扭扭到渐渐平稳；阿凯在“100圈气味变化”旁画了个小笑脸；阿明在写“力道需匀，过重易产热（阿魏酸怕高温）”。晨光落在他们的笔杆上，映出细小的光晕。
她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碾药的样子。也是这样的晨光，祖父就站在现在她站的位置，看着她把当归碾得粗细不均，既没催，也没帮。直到她磨破了手心，碾出的粉终于有了醇厚味，祖父才说：“有些重量，总得自己扛过，才知药材里的劲；有些道理，总得自己试过，才懂为什么要守这规矩。”
小棠这时忽然抬头，举着掌心的泡给她看，泡已经瘪了，留下个浅红的印：“瑾姐，这泡不疼了。刚才碾药时想着‘当归要补气血，得让它透出来’，就忘了疼。”
苏怀瑾看着那道浅红的印，像看到了传承的痕迹——不是刻在铜药碾上的字，是留在人手上的印，是记在心里的“为什么”。她伸手摸了摸铜药碾的木柄，上面有无数前人留下的温度，此刻又添了新的。
药坊外的蝉鸣刚起，当归香混着晨光漫出窗棂，像在说：有些东西，就是这样一代接一代，在碾药的咕噜声里，在手心的薄泡里，慢慢传下去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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