惊蛰前夜的叩门声:
太行山顶的残雪尚未褪尽,斑驳的白霜仍咬着山岩不肯退去,晨光里泛着细碎的金鳞。山风裹着碎冰般的利风掠过谷底,扯着檐角的铜铃叮当作响,连门轴都被冻得发僵。医馆那扇桐木旧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撞开时,带进半片初春的料峭——裹着补丁摞补丁羊皮袄的中年樵夫扶着门框,肩上落着未化的冰晶,每一道皱纹里都嵌着经年累月的山岚。
他右腿拖在身后,像根被风雪浸蚀的老木桩,膝盖打直了没法弯,每挪一步都要借胯骨硬顶着往前送,听得见骨头缝里“咯吱咯吱”碾磨的声响,像是冻透的木板在榫卯里硬掰。胸口剧烈起伏着,呼出的白气在羊皮袄领口凝成细霜,手指掐进木门上的木纹里,指节泛着青白:“叶大夫……”尾音被喉间的喘息扯得发颤,掌心抹过木门时,留下道淡青色的水渍——那是羊皮袄被冷汗浸透后,硝制过的毛边蹭出的痕迹。
待他倚着药柜慢慢掀开裤腿,满室艾草与川芎的药香里,陡然漫开一丝刺骨的寒意。膝盖内侧青黑如淬火未褪的铁块,血管在青斑下泛着暗紫的枝桠状纹路,指尖触上去竟比檐角垂着的冰棱还要冷硬,仿佛整块膝盖都被腊月的冻土层腌透,连皮肉都冻成了黏合在骨头上的冻土块。樵夫盯着墙上火炉里跳动的炭苗,喉结滚动着:“去岁腊月在鹰嘴崖砍松木,雪窝子深得没过腰,回来后就觉得膝盖里灌了冰碴子……开春化雪时反倒疼得厉害,前夜竟疼得拿斧头的手都打颤。”
案前碾药的叶大夫搁下药碾子,起身时青布长衫带过一摞泛黄的医书,砚台里的松烟墨还冒着热气。他指尖先探了探樵夫腕上的脉,凉得像浸过溪水的石头,再覆上那青黑的膝头时,指腹分明触到皮下僵死的筋络,如同冻在冰层里的树根,硬邦邦地缠着骨节打弯。窗外的山风又起,卷着残雪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,药炉上的砂锅咕嘟冒泡,蒸腾的水汽漫过樵夫紧蹙的眉峰,将他眼角的皱纹洇得更深了些——那是被山月与霜雪反复雕刻过的痕迹,此刻正随着膝盖的抽痛,在晨光里微微发颤。
叶承天垂落的青布袖摆拂过樵夫磨破的裤脚,在药香缭绕中屈膝半蹲,拇指腹刚触到膝盖外侧的犊鼻穴,指腹便猛地一紧——那穴位处的皮肤绷得发亮,像冻硬的牛皮纸,寒意顺着指缝往骨子里钻,竟比檐角冰棱还要刺骨三分,指下的筋脉如同冻在冰层里的铁丝,生硬地硌着指腹。他另一只手捏住樵夫腕脉,寸关尺俱是沉迟之象,仿佛有层冰壳裹住了血脉流动。
“张大哥把舌头伸出来瞧瞧。”他指尖未离穴位,目光却凝在对方泛青的唇色上。樵夫费力地吐出舌尖,舌苔白厚得像积了层春雪,舌根处却泛着暗黄的腻苔,如同雪水融化时混杂的泥土,黏腻地糊在舌面上。叶承天指尖在犊鼻穴上轻轻打圈,触感从冰凉渐渐转为木钝,像是隔着冻土触到了深埋的树根:“卯时正是阳气初升却未盛之时,您赶在这时进山,脚下踩着未化的霜雪,寒湿之气顺着鞋底缝隙往骨缝里钻,比隆冬的北风还要阴毒三分。”
话音未落,他忽然瞥见樵夫腰间系着的草绳——那绳子磨得发亮,绳结处竟嵌着几星暗红的土粒,在羊皮袄的灰扑扑里格外显眼。叶承天指尖轻点那土粒:“这是云台山南麓的‘暖土’吧?那里曾是火山口,地底下的余温烘着土层,挖出来的土带着些微的烫意。”他指尖摩挲着那星红土,土粒在掌心碎成粉末,竟真有一丝暖意渗出来:“您定是常在山脚的暖土坡歇脚,才让这地火余温暂时压着骨缝里的寒,但开春后阳气上浮,地下寒湿翻涌,反倒激得旧疾发作了。”
樵夫低头盯着那星红土,粗糙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草绳,绳结上的毛茬勾住了他掌心的老茧:“叶大夫神了……上个月在暖土坡砍柏木,累了就坐那儿啃干粮,那土堆确实比别处暖和。”他抬头时,眼角的皱纹里竟凝着细汗,不知是疼的还是惊的。叶承天起身时顺手拂过药柜上的《伤寒杂病论》,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片干枯的艾草,药炉上的砂锅正咕嘟冒泡,蒸腾的热气漫过他垂落的额发,在眉间凝成细小的水珠:“寒湿入络已深,需用附子、干姜祛骨寒,再配云台山的暖土炒热外敷——您看这绳结上的土,正是入药的引子。”
窗外的山风忽然转了方向,卷着残雪撞在雕花窗棂上,将药案上的医书翻得哗哗作响。叶承天指尖划过樵夫膝头青黑的瘀斑,忽然发现那些暗紫纹路竟与草绳上的红土碎末隐隐相映,像是寒与暖在皮肉下无声地拉锯。他袖中摸出个细颈瓷瓶,倒出几粒拇指大的药丸:“这是用晨露调和的乌头丸,服下后需裹着暖土袋静卧,待脚底冒出汗气时,骨缝里的冰碴子才算化了三分。”说话间,樵夫膝头的寒意在药香与暖意中似乎淡了些,可叶承天指尖仍留着那刺骨的凉,仿佛摸到了太行山中未化的残雪——那些藏在骨缝里的寒湿,正如这春寒般顽固,非得用三分药力、五分耐心,再加两分天地间的暖意,才能慢慢化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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